第七十六章 生事(2 / 2)

加入书签

众人纷纷叫陛下,贤妃上前搀扶,却被皇帝挥手推开了,险些摔了个趔趄。

皇帝道:“中书、门下,并大理寺刑部一同监查,查山上兽苑是被何人开闸,曹王身后可有人指使,宫人里又是何人造反——”

月色惶惶,皇帝的声音仿佛苍老了十岁,榻下有个皇子哭着哀求陛下保重身子,孝心可嘉,然而皇帝拿起茶盏就砸了过去,扶着御案厉声道:“查个水落石出再来见朕!任何牵连者一并关押起来,宁可错杀三千,不可错漏一人!”绥绥跟着所有人打了个寒战。

她没见过这样子的皇帝。

她也没见过如此肃杀颓败的宫廷。

走出建章殿,天已经快要亮了,月亮沉下去,天边泛起森森的淡青。

站在台基上高高眺望内宫城,随处可见散落的折戟与箭矢,死伤者已经被拖走了,只有塌了房檐的殿宇与烧焦的树木矗立在狼藉中。

绥绥看着侍从们簇拥太子而去,忽然就想起来,方才她跪在李重骏身边,站起来的时候,他曾不经意般碰了碰她的手。

他的手指好凉,冰冷瘦长,简直像玉骨筷子。绥绥抖了抖,下意识地收回了手来。

待她反应过来,忙想回握他,他却已经走开了。她抬头,只瞥见他眼底一痕幽暗的落寞。

绥绥知道,李重骏绝不无辜。他一定是做了什么。

绥绥甚至觉得,就连那天拉着她睡觉,亦是他有意为之。

可那已经无从考证了。绥绥想,皇帝和贤妃盘问她,也许就是怀疑太子在事发的时候去做了什么,才会消失那么久。可他们睡觉人证物证俱在,除了纵溺女色,李重骏似乎也没有大的错处。

这场人祸史称上苑之变,彻查历经一月有余,牵扯上万人口,数千人送命。

后世史书上盖棺论定,乃是之前诛杀王萧时漏网的残党买通了掌管官奴婢的掖庭官员,让逆贼混入了官中,又分派到了宫廷各处伺机而动。

皇帝不仅震怒,更害怕起来,充了一批掖庭官员的三族,又让宫人们相互检举,稍有些可疑的立即诛杀,闹得宫中风雨飘摇,人人自危。

兵符是曹王传下去的;反贼是世族余孽混入的;

赵将军是被狮子咬死的。

而太子清清白白,临危受命,护驾安民,进退有度,忽然在深宫中威望大涨。

曹王则成了众矢之的。

尽管他哭诉是手下的一个幕宾向他献计开放军械库,可他那口中幕宾早已在动荡中不知所终。他被百官弹劾,羞愤之下在紫宸殿前撞柱而死。

神武卫中都是跟随皇帝多年的神箭手,或是武功高手,也在这场动荡中死伤大半;

还有赵将军,看得出皇帝为他的死大恸,赠他金吾卫上将军,追武郡公,还赐了谥号。绥绥那时才知道,赵将军不仅是禁军的统领,更是皇帝最亲近的心腹。

绥绥还听说了皇帝的许多事情,譬如皇帝年轻时也曾为人迫害,不得不逃到淮南外祖家躲避。

赵将军,还有贤妃,他们都是淮南人士。也许因为是微贱时相识的交情,就连皇帝这样狠毒的人,也会对他们多些信任。

淮南,听到这地方,绥绥就想起了淮南王妃。皇帝分明是认得淮南王妃的,可绥绥从没听过宫中任何一个人提起她。

皇宫之中似乎容不下任何同淮南王妃有关的事情,就连那块玉佩,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绥绥不敢去问任何一个人。

她只觉得脊背生凉。

这皇宫的一切,甚至包括李重骏,都让她害怕。

出事的时候,她曾愤愤不平,觉得李重骏好可怜,哪怕做了太子,也不过是皇帝手里的一枚棋子,可以被随意地抛弃。

然而后来,这场灾难声势之浩大,牵扯之众多,远远超过了绥绥的想象。

她亲眼见过了曹王惨死,见过了那成千上万的冤魂,见过了那一夜大雨过后,御沟里滔滔淌过血色的水流。

他们何尝不是无辜的生命。

那一切若真是李重骏的手笔,他又如何洗得清。

曹王是自戕,死时仍是亲王身份,皇帝非但没有追贬他,还为他大办特办了葬礼。曹王有自己的府邸,皇帝却把停灵之处设在了宫中的宝庆观,命宫里所有人都去吊唁。

绥绥想,若不是皇帝特别喜欢这个儿子,便是怀疑曹王原是枉死,又没有证据,便特意做给那个幕后真凶看。

那天晚上,绥绥随贤妃到宝庆观去。

她又看到了李重骏。

李重骏身上倒看不出半分心虚。那已经是八月的夜,在那阴洞洞的灵堂深处,李重骏是太子,又是哥哥,位份比曹王要高,因此只是坐在一张胡床上,有黄门代他供茶烧纸。

铜盆中腾腾火焰跳起来,李重骏皱了皱眉,从黄门手中抽出些纸钱,躬身投进了火中,跳跃的赤光映亮了他的脸。他穿着寻常的夏袍,只是额间系上了素白的锦带,澄黄的火光下,更衬得面如润玉。

他眉目淡漠而凝肃,不知在想什么。

然而绥绥心乱如麻,简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眼光去看他。

他们隔着人来人往,夤夜里翻飞的白帐,绥绥很巧妙地把自己隐藏了起来,可一个小黄门找到了她,悄悄对她说,

“太子殿下想请娘娘到后堂南角门相见。”

绥绥没有赴约。不仅没有赴约,她给曹王烧了纸,请示了贤妃说自己不大舒服,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去了北边,打算从那里逃回明义殿。

穿过了几重柳叶门,还没走上夹道呢,她就被拦住了。

果然,李重骏!

她怎么可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呢。绥绥叹了口气,抬头道:“听说殿下寻我有事?”

李重骏抬了抬眉毛:“我找你唱戏来的。”

绥绥怔了一怔。

“唱……唱戏?唱什么戏?”

“玉堂春。”李重骏淡淡看着她,似笑非笑,“‘在神案底下叙叙旧情’。”

这句是戏词,讲两个旧情人在庙里就情不自禁,行起‘周公之礼’来。绥绥吓了一跳,这种事李重骏可不是干不出来。她后退两步,就要三十六计逃走了再说,李重骏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压在宫墙下,拽得绥绥险些跌倒。

他终于恶狠狠地质问她,

“为什么躲着我!”

绥绥心头怦怦,屏气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我怕曹王的冤魂来寻殿下索命,见我在这里,还要连累了我。”

李重骏眉心骤跳,下意识地四处掠了一遍,绥绥也跟着他到处瞅,只见树下隐约团团的影子,料想是他的侍卫藏在暗处,可以保障他们的隐蔽。

他再回头打量她,已经完全换了副样子,眼光凝起来,像刀子一样锋利,

“你听说了什么。”

绥绥慢慢地说:“哪里还要听说什么,殿下也太把我当成个傻子了。那天晚上看你的反应,分明提前就知道了什么。既然参与了,就一定有个缘故。是曹王,是不是?那个找不见的幕宾,其实是真的,是你设下局来,除掉曹王……”

过了一会儿,李重骏淡淡道:“你回去吧。”

他松开手,绥绥反而抓住了他的袖角,咬紧了牙道:“你!……你怎么可以……”

李重骏忽然笑了一声。他并不辩驳,撑在宫墙上挑眉看着她,低声道:“怎么可以什么?怎么可以陷害自己的弟弟?你又不曾见过曹王,管他做什么?”

绥绥看着他的笑意,只觉得心冷:“你们兄弟相争,当然与我无关……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手段!惹得皇帝大怒,连累了那么多宫人……都死了,他们都是人啊!他们犯了什么罪!”

李重骏淡淡说:“是皇帝杀了他们。”

“可那是你挑起来的——”

他收敛了神色,忽然打断她:“绥绥,皇宫里的人,他们都是皇帝的人。这世上离皇帝最近的人,不是他的妻子,不是他的孩子,而是神武卫,是金吾卫,是赵将军,那是御座前最固若金汤的防护。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大权在握的帝王,除非撕开一个口子,让他们自打自杀,否则……”

他怔怔地,没有说下去,只是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绥绥,他们必须死。”

绥绥阵阵眩晕:“那曹王——”

他看向别处:“至于曹王,顺手而已。”

顺手而已。

绥绥微微发颤,睁圆了眼睛,不可理喻地看着他。李重骏皱眉微笑:“绥绥,别这么看我成不成?我这太子之位怎么来的,你还不知道吗。”他自嘲,“当年六皇子死在朱雀门前,我才得以受封储君,有一天我没有用处了,自会有人来让我重蹈六皇子的覆辙。那晚那么多皇子,为什么皇帝偏偏降权与曹王?”

“他早晚有一天会与我们为敌。”

李重骏仰唇,散漫地说:“到时候,皇帝不仅会杀了我,还会杀掉东宫里那些近侍、幕宾,高骋,阿成,啊——还有你的贺拔。”

绥绥怔了怔,气得捶他,李重骏却笑起来,拉住她揽进怀里:“他们也要被屠戮殆尽,你就不在意了?更要紧的是——我的绥绥怎么办?我死了,谁还能护着你?嗯?”

他们在这里秘密地交谈,离得这样近,简直像鸳鸯交颈。他语气温柔极了。

绥绥却觉得怅然若失。

不知为何,绥绥已经不再去纠结李重骏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了。连日发生轰轰烈烈的变故,让她发觉自己的爱恨是这样微不足道。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只因为天家父子的一场争斗,成千上万平凡的人死去了,痛苦地死去了,而她呢,同样平凡得犹如沧海一粟,却因得太子的庇护,得以安然度日。

李重骏一手缔造了这场惨剧,可绥绥亲眼看着他淌过血河,踏过尸山,看着他被一步一步,逼到了现在的境地。

不战,即死。

不仅是他,还有身后无数仰靠他的人,

他是个狠毒的人,谁都可以恨他。

唯独她没有资格。

绥绥为自己找到许多的理由,因为这个,因为那个,但她知道最终的缘由不过是她爱他。

可她又有什么资格爱他呢。

李重骏的吻落在她脸上,她才知道自己哭了,绥绥想躲避他的吻,却被他死死抓住了下颏,慢慢吻掉了她的眼泪。绥绥抽噎着,忽然说:“我可以……做些什么吗,留在这地方……我要疯掉了。”

李重骏顿了一顿,只是轻轻咬住她的唇:“什么都不要管,照顾好你自己。”

低笑着补充了一句:“然后想我。”

绥绥倒是很好了贯彻了李重骏的指令。

从那以后,她每天就剩下发呆,每当日光穿过明义殿的花窗照到她的身上,她的脑子里就会冒出许多荒唐的念头。有一些太过荒唐了,以至于她不敢多说一句话,如果不小心说走了嘴,一定会被宫人汇报给皇帝,然后也把她大卸八块。

也许贤妃就是看她太闲了,才会带她去给皇帝侍疾。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