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冒认(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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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冒认

自从中元宫变之后,皇帝的身子一直都不大好。虽不曾辍朝一日,但所有人都看出皇帝消瘦了,精神也有些不济,连日常的一些奏章都要贤妃代为处理。

大多都是宗亲呈上来的问安奏章,无聊得很,可是皇帝为显得仁慈,还是要给批复。

绥绥觉得,贤妃带她去侍疾,有点争宠的意思。毕竟贤妃要给皇帝处理奏章,就不能端茶递水了,若要是其他嫔妃来呢,没准会趁机夺去皇帝的注意。

而绥绥是李重骏的侍妾。

算是皇帝的儿媳妇,比较安全。

可那老狐狸,是他害死了翠翘一家,让李重骏成了那个样子,绥绥恨不能杀了他。

她只好对贤妃进言说:“奴婢是罪女,陛下更是厌恶我,奴婢去服侍,陛下会更不痛快吧……”

贤妃却还是把她带去了长生殿。

皇帝正倚在南窗下一张矮榻上合目歇息,她们跪下行礼,他只淡淡嗯了一声。

绿袍宫女端来一盏药盅。

贤妃给绥绥使了个眼色,绥绥忙上前接了过来,皇帝睁眼看见绥绥,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

贤妃在一旁的小案上批阅奏章,时不时要请皇帝的示下,他们就在那里不疾不徐地交谈。

至于绥绥呢,皇帝就把她当成个寻常的宫人,根本不和她说话,绥绥除了端茶递水,就像个木头桩子站在旁边,起初她紧张得了不得,到后来却开始钻研怎么站着才不至于腿麻。从此,贤妃每隔几日就会带她到长生殿来。

有几次,她还碰上了李重骏。

第一次遇到李重骏的时候,他只是有点儿惊讶,可后来,李重骏的神色却冷淡了很多。

宫变之后,皇帝和太子的关系显然微妙了许多。他来问安,皇帝几乎不会和他说什么,每次都是让他平身,然后说“好了,来人送太子回东宫去吧。”

李重骏也只会应声是。

父子两个的语气都很平淡,可李重骏转过身来,绥绥分明看到他的嘴唇紧紧抿了起来。

她知道,他在生气。

可他在生气什么?

直到那一天,日头落山的时候,绥绥像往常那样随贤妃向皇帝请退。

皇帝打发了贤妃,却留下了她。绥绥跪在冰冷的地上,悄悄抬头看,赤金的夕阳照进来,纱帐朦胧,皇帝披着宽袍大袖的青纱道袍,像一层又一层的大雾罩着远山。

“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抬了抬手,便有个小黄门走上前,为绥绥递来一只盖着绸布的木盘。这样的架势,绥绥只在李重骏被关起来的时候见到过,战战兢兢揭开,只见下面是一柄剑。

她猛地抬头:“陛下要赐我死吗?”

皇帝未置可否:“这把剑你可认得吗。”

绥绥忐忑捧起来,这剑很轻,不像是用作兵器的剑,倒像是戏台上用的假剑。翻来覆去好好看了一遍,才在剑柄上看到镌刻的两个小字,忽然血都凉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说:“奴婢不曾见过这把剑,却……却见过剑柄上的两个字。”

皇帝闲闲唔了声:“哪两个字?”绥绥摇了摇头:“奴婢不认得。”皇帝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她咬了咬牙,索性说了出来,“奴婢有一块随身的玉佩,背面就刻着这两个字。奴婢不识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皇帝又问:“那玉佩现在何处?”

绥绥皱了皱眉——难道不是被他拿去了吗?她只好实话实说:“奴婢一直戴在脖子上的,进宫之后,却找不见了……”

“你又是从何处得来它的?”

绥绥怔了怔,她似乎明白了皇帝的意图,鬼使神差般地说:“回陛下……奴婢不知道。自从记事起,奴婢就戴着它,是块破了的玉,没人要,也就没被搜刮了去。也许是爷娘把奴婢卖掉之前,给我系上……当个念想的。”

皇帝道:“既如此,就没想过认出这两个字,拿这块玉佩去寻亲么。”

绥绥屏住了呼吸,慢吞吞道:“奴婢是被梨园戏班卖去的,倒了几次手,人牙子四海游走,单凭块破了的玉佩,寻亲谈何容易。再说……爷娘卖了我,我就是寻回去,也没意思……”

皇帝果然认出了那块玉,有个设想过无数遍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绥绥奋力抓住它,牢牢抓住了——

翠翘不在了,但她的身份也许可以保护她。

“那块玉料只有淮南的一座山上才有。”皇帝语气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你生得倒一点儿也不像江南人。”

绥绥心里颤抖,可越是这样,她越装得理直气壮,她眨眨眼睛,莫名其妙般道:“奴婢虽然没去过江南……可江南人总不见得长一个样子吧!就算这块玉是淮南的,我爷娘又不一定是淮南人,就算爷娘是淮南人,我也不非得就像他们,儿女就一定要沿用爷娘的鼻子眼睛么……太子殿下和陛下也不像呀——”

她说溜了嘴,意识到自己僭越了,忙低下头不敢再说话,皇帝却笑了笑。

他说:“太子是朕所有儿子里,最像朕的。”

绥绥有点茫然,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只好小心翼翼地说:“是。”

那天,绥绥是抱着剑回到明义殿的。

皇帝让她把这柄剑带回去给贤妃看。

其实绥绥已经猜出来,这柄剑肯定和淮南王妃有关,却没想到贤妃见到那柄剑,竟然红了眼睛。

贤妃微笑,看得出是忍着不叫眼泪掉下来:“好多年……好多年没见到它了。是皇帝给你的?”

绥绥点点头。

贤妃笑了笑,忽然问她:“会跳剑舞么?”

绥绥不会跳剑舞,但她会舞剑,于是又点了点头。贤妃竟让宫人不知哪里寻来了一把木剑,要绥绥现在就跳一段给她。绥绥也不知贤妃这是要干什么,也只好照做。

她好久没练功了,不过小戏子都是童子功,绥绥握着那把剑抖抖手腕,转了两圈,很快寻回了感觉,身轻如燕地在前廊上旋起来,婆娑逶迤,前翻后翻,剑花挽得飒沓,真是一点儿也没退步,绥绥自己都得意极了。

贤妃看完了,却摇头道:“差得远了。”

这话可戳绥绥肺管子了。从小到大,她可是最得意自己这一身花拳绣腿了,不过她转念一想,这里可是长安,能进宫来给皇帝跳舞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绥绥只得顺从地向贤妃行礼道:“奴婢粗苯,还请娘娘指教。”

贤妃叹了口气:“我可教不了你。”宫娥端上茶盏来,她把手去拈盖子,低头望着自己纤纤指尖鲜红的丹蔻,半晌才道,“昔年淮南有位乔小姐,不爱深闺学针缕,偏好剑器之舞……”

哪儿又来个乔小姐,绥绥一脸茫然。

贤妃又道:“那把就是她的剑。”

绥绥想了想,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那把剑就是淮南王妃的,难道王妃原本姓乔吗?绥绥也没办法去问,只好道:“那那位乔小姐现在——”

贤妃打断她,仍低着头道:“她已经不在了。陛下年少时极爱她……的剑舞。今日借与你,想必是见你同乔小姐有两分相似,又有些功夫在身上,所以命你排演。演得好了,自有、自有好福气等着你。”

贤妃的声音有点发涩,也许她也知道被皇帝注意实在不算什么好福气。

绥绥还是很惊讶。

“我……乔小姐,相似?”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像翠翘的母亲,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乔小姐不是淮南人么?陛下才说奴婢不像江南人的样子。”

“也并不是生得像,你只是……”

贤妃也很谨慎,没有再说下去。

而绥绥练剑舞的事,就这么稀里糊涂提上了日程之中。教坊司有一个叫张七娘的嬷嬷,年纪都好大了,看着比皇帝还要大,贤妃竟叫了她来教导绥绥跳舞,说当年就是她教乔小姐剑舞的。

乔小姐把流传下来的剑舞改动了许多,只有张七娘这位教习娘子最清楚。

绥绥一开始还很兴奋,觉得这个张七娘是淮南王妃的教习娘子,那肯定晓得王妃不少旧事。可皇帝似乎防着她呢,除了张娘子,还有旁的宫娥在旁边监视着,绥绥根本没有机会开口。

而且这个剑舞……也太不同寻常了吧!

绥绥所见过的女子之舞,大多是随李重骏在他那些软玉温香的筵席上,舞姬腰肢轻盈,娇眼如波,哪像淮南王妃跳的这个剑舞啊,随乐起舞,随的竟然是《秦王破阵乐》,鸣笳擂鼓,如雷霆震怒,激昂铿锵。舞者做武官装束,窄袍抹额,挥剑而起,没有衣袂飘飘,也没有莲步翩跹,只看长剑凝光,势如闪电,上下翻飞间寒光凛凛;剑过生风,猎猎作响,恍若万箭千刀一夜厮杀。

一曲终了,才将将让台下看客喘口气。

翠翘的阿娘居然会跳这种舞?

绥绥觉得难以置信,但似乎也只有这样刚毅性情的女人,才宁死也不肯屈服于帝王的权势。

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冒领翠翘的身份。皇帝把淮南王妃的剑给了她,让她重演当年的剑舞,似乎也怀疑她就是淮南王妃的女儿。

绥绥有些懵懵懂懂的。

她不知道这个身份究竟会带来什么,只是觉得以此得到皇帝的两分信任,也许有朝一日,可以替所有不该死的人报仇。

过了两天,却有一个想不到的人来找她。

竟是杨三小姐。

绥绥更没想到,杨三小姐是为了贺拔来找她的,还找到了明义殿来。

那几日下雨,张七娘子的湿气病犯了,告假了好几日,贤妃不在,那些宫人也懒怠了,不是打瞌睡,就是三五聚在一起去茶房吃点心。

只有绥绥一个人在后廊淋水的檐下排演,没人奏乐,她就在心里数鼓点,沙沙雨声里旋转翻腾,一曲无声终了,比她先落在地上的是孤零零的鼓掌声。

还有个女孩子的轻呼。

“你还会舞剑啊!”

绥绥循声一望,吓了一跳。

“杨……杨三小姐!”绥绥不仅被神出鬼没的杨三小姐吓到,还被她拉到了后廊转角一处隐蔽的花墙底下。绥绥在明义殿待了一个月,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

三小姐看她目瞪口呆,左顾右盼,得意道:“看什么看!明义殿挨着我姑母的明德殿,我小时候总是跳过这花墙进来找贤妃娘娘玩,对这里早就出如入无人之境了。她殿里的玻璃蜜饯最好吃了,你吃过没有?——”三小姐虽然叽里呱啦地说着,不知为什么有点尴尬,像是没话找话说,她啧啧道,“我以前还纳闷太子怎么就喜欢你,原来你舞剑这么好看呀!太子怪不得是陛下的儿子,也喜欢看人舞剑。不过也真是奇了怪了,你怎么一会儿是宫女,一会儿又是太子的妃嫔,一会儿出现在大街上,现在又到宫里来了,还穿着男人的衣服!”

绥绥消受了一会儿才说:“三小姐何时进宫来了,来明义殿找贤妃娘娘吗?”

杨三小姐却不说话了。她低下头,云头靴尖踢弄着一块石子,口中兜了好大一个圈子,绥绥才听出来,她想说的其实只有一句。

“你认得贺拔弘,对不对?”

绥绥愣了一愣,说声是,三小姐就发急:“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绥绥惊讶地看着她,三小姐顿了顿,气哼哼地转过脸去,又不说话了。

暮夏烟雨如丝,淅淅沥沥下着。

其实绥绥看得出来。那一日在长安街头遇见三小姐,三小姐提起贺拔时红红的脸颊,也许因为她自己也为一个男人爱过恼过伤心过,绥绥什么都明白。

绥绥小声问:“三娘,你喜欢他吗?”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听见雨声里嗡嗡的人声:“我听见姐姐和哥哥商议着把我还俗,不让我做女道士了……他们要把我嫁出去。”

绥绥忙问可定了哪家,三小姐摇了摇头,断断续续说:“虽没定下来,可这种事情……一旦提起来……就很快了。”

三小姐始终低着头,绥绥只能看到她发烧的耳朵,一路烧到领子里去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族大家尤其重规矩,即便是活泼如杨三小姐,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是豁出脸去了,绥绥忽然懂得了她的意思,凑上前小声道:“若三娘真有这个念想,我就寻个机会去问问贺拔!婚姻大事,马虎不得,总要你喜欢他,他喜欢你,是不是?”

杨三小姐又背过身去,绥绥忙拉住她笑道:“三娘找到我,就别害臊啦!再说,你们不是曾经差点儿……还是陛下的意思呢!”

绥绥想起之前的事,倒有些迟疑:“那时三娘不还觉得贺拔出身寻常,生得又不似汉人……不过几个月,怎么忽然就转了性子了?”

“他的眼睛却是汉人的眼睛!”三小姐强调,抿了抿唇,“嫁给不喜欢的人,是替杨家嫁的,自然要这个好,那个好,才配得上杨家。可嫁给喜欢的人,胡人也好,平民也好……是我去嫁,只要我喜欢,又管他是什么人。”

三小姐带笑乜着她,像挑衅又像顽皮:“就像太子喜欢你,你哪里比得上我姐姐呢,可他就是喜欢你,你进宫来,他身边再没有一个女人。”

提起李重骏,绥绥心里又乱起来。好在这时,花墙外有人若有若无地击掌,三小姐听见,连忙提着裙子爬上花墙。

“今日是我姑母的忌日,我才随着姐姐来的,一定是她察觉我不在了!我得回去了。”

她身手真敏捷,看来也是溜出去玩的老手了。三小姐骑在墙头,跳下去之前回头,忽然对绥绥笑起来:“谢谢你,小娘娘!”

如此明媚的笑容,与这阴雨的下午格格不入。绥绥想,三小姐来找她,想必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可她把那最酸涩最甜蜜的秘密分享给她,她们还是前所未有地做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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