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冒认(2 / 2)
从前绥绥天天想着李重骏,早把贺拔丢到不知哪里去了,可她现在打起精神来,却发现一件怪事。
贺拔进宫的次数,
似乎比李重骏还多。
贺拔是太子的人,皇帝又为何要频繁召见他呢?
绥绥虽然想去找贺拔,可她成日被贤妃拘着,无事根本不能出去。她只好又一心去练习剑舞。
她这次可谓用尽了心血,把张七娘子的每句话都记在心里,一点点细节都要推敲反复,一丝不苟地复原,饶是她有梨园戏的功底,也着实费劲。绥绥又急于速成,每日鸡鸣而起,夜分不寐,睡觉都要压着腿睡。小时候班主成天揍她都没让她这么勤奋。
她跳舞的时候贤妃很少在场,直到那一天,她舞罢收回了佩剑,再回头,贤妃正凭栏望着她。
贤妃的眼睛又是红红的。
没过多久,贤妃便对她说,皇帝要在八月十七这日宴请旧友,亦是位江南人士,听说绥绥剑舞练得小有所成,就要传她去跳。
听上去,似乎只有一位宾客。
小意思,绥绥自己给自己鼓劲儿,她可是见过世面的,成百上千来听下流戏的男人她都应付得来,像皇帝的旧友,肯定是个雅客。
她到底是低估了皇帝。
那一晚的前半个时辰,她一个人都没见到。宫娥引她去了一处内室,屋子阴沉沉的,只有素纱屏风后面烧着十六盏灯盘的朱雀连枝灯,一团灯火,亮得恍恍惚惚。
其余之处,都是黑暗。
宫娥告诉她,皇帝就让她在这里跳舞。乐师都将自己隐匿在了黑暗里,那铁骑突出般的泠泠之声像暗夜中的潮水般四面八方涌上来,绥绥在茫然中抽剑舞起来,许久才明白过来——
他们就是为了看她的影子。
打在淡青屏风上的,
舞剑的影子。
果然是雅客……也太雅了吧!这观舞的方式真是闻所未闻。绥绥忽然有点好奇,这黑灯瞎火的,皇帝究竟是和谁有这么好的兴致呢?
一舞终了,屏风后听见皇帝的声音。
“过来。”
绥绥忙走出屏风,眼观鼻鼻观心,缓缓走过那漫长的青砖地。汤汤的月光透过素白的窗纱,古老,朦胧,如同岁月的河。
皇帝就坐在南窗下,沐在这岁月的河里,四处空荡荡的。这间屋子空荡荡的。
除了皇帝,一个人都没有。
绥绥微微蹙眉,余光却瞥见一只庞然大物,原来在南榻旁,摆着个长长方方的东西,足有一人多高,像个黑漆房子似的,散发着淡淡的檀香——
是棺材!
他的旧友是个死人?!
绥绥打了个寒战,慌忙跪了下来,叫道:“陛下!”
皇帝仍怔怔地坐在那里,他微微垂首,然后又看向了绥绥,他说:“好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绥绥勉强道:“奴婢……奴婢不知道,照班头说的,奴婢二十一岁。”皇帝却摇了摇头,过了一会,他说:“你二十三岁了。”
二十三岁是翠翘的年纪。
绥绥听见这话,第一反应先是茫然,听皇帝短叹了一声,又道:“可惜了,你不像她,唯有跳舞的气韵有几分相似。”
绥绥怔了怔,她看向那口棺材,就在这一瞬间,她仿佛临水而照,看到了彼岸的一个美人。
躺在这里面的,就是淮南王妃吧?
皇帝居然这样魔怔,活着得不到一个女人,那么死了的也好,他把淮南王妃困在这棺椁里,困在这宫廷里,生生世世,血肉可以消融,魂魄却飞不走,落到这屏风上,化作昏昏灯火下的一抹剪影。
绥绥突然不害怕这口棺材了,这口棺材关住的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她只是替王妃难过。绥绥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骗过了皇帝。然而此后,她时不时就被以侍疾的名义召去长生殿。
再没有贤妃娘娘,只有她一个人。
第一次的时候,绥绥推辞说自己出身低微,没有贤妃娘娘,不敢单独面圣。
贤妃娘娘却没有理会她的话。她把绥绥送上鸾车,临走前摸了摸她的头发,趁人不注意低声对她说:“陛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反抗,知道吗。”
绥绥怔怔地,有了很不祥的预感。
她想,淮南王妃似乎是个刚毅的女人,那她也要做出一副刚毅的样子。其实就算她不刻意去模仿淮南王妃,她也会做一个烈女,不是李重骏的烈女,而是为那些枉死之人报仇的烈女,如果皇帝真的把她当做淮南王妃的替身,要对她做什么,她一定会趁此时机用簪子刺断他的喉咙……其实杀了皇帝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绥绥一无所知。她对弑君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戏台,但戏里的刺客几乎没有成功过,他们最后不是自杀就是惨死。
绥绥怕死,可她更想杀了皇帝。
但皇帝从没给她机会。
他既不要她服侍,也很少让她跳舞。
皇帝完全把她当成个小孩子,他批阅奏章的时候,就让宫人搬个小榻在御榻下,让茶房进些点心来,都是些清淡细腻的小果子。
他不看她跳舞了,改成看她吃点心。
真奇怪。
不过看皇帝批阅奏章更无聊……而且御茶房的点心可好看了。厨娘的手可真巧呀,能用一团面捏出栩栩如生的花朵,层层叠叠的酥皮花瓣,粉白油润,光是看着就好像闻到了花香。
“闻它做什么?”皇帝忽然说话,吓了绥绥一跳。她这才发觉自己真的凑到点心盘前嗅了嗅,慌慌张张地直起身,皇帝却像被逗笑了,淡淡笑道:“江南的荷花酥,没见过?”
李重骏不爱吃甜食,东宫的点心一向很敷衍,绥绥摇了摇头。
皇帝说:“尝尝它。”
绥绥小心地咬了一口。怔了怔,过一会儿瞟了皇帝一眼,又咬了一口。
“喜欢么?”皇帝这样问。
真是好吃极了,可绥绥只是谨慎地点了点头,皇帝似乎很高兴,让茶房又做了许多。皇帝看回他的奏章去了,绥绥对着那只荷花酥踌躇半晌,又咬了一口。
绥绥幻想中的自己是个侠女。
实际上的她成日在宣政殿当饭桶。
然而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在流言在中已经成了勾引老公公的荡妇。
“陛下一向于床帏间清静,就是早年,一月里也不过召幸三四回,怎么老了老了,反倒看上……怪不得说小戏子都是狐狸精,起先迷得太子连太子妃都不要了,现在……听说前些时大晚上被鸾车送去宣政殿的,婊子戏子是一家,宫里的娘娘都是千金万金小姐,拿什么比她!”
“可她不是陛下的儿媳……名分都有了……”
“嗐,这在李家还算什么?早年间代宗皇帝连正经的璹王妃都能纳做贵妃,区区一个昭训,又无生育,怕是连御史台都懒得上表。”
“不说这个周昭训是犯了宫禁,陛下本要杀她,贤妃娘娘说情才保下来……”
“男人呐……”
妃子们虽然拈酸,也难免幸灾乐祸,说贤妃娘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为了博贤良替父子两个调停,现在好了,把祸水引到自己宫里去了!
宫中流言纷纷,绥绥自然也听说了。
世上的人都看不上小戏子,他们把她说得多不堪,她一点儿都不在意。
绥绥只怕李重骏相信了。
他一定是相信了。这段日子太子和杨二公子都在长安郊外的衙门里练兵,只有那一天,她才走出宣政殿,正遇上李重骏走上高台。
绥绥忽然一阵心虚。
“殿下……”她轻声说。
李重骏却理也不理她,就这样冷着脸走过了她身畔。他腰间系剑,皇帝住处是不许佩剑的,几个小黄门围上前替他解下剑来,将发怔的绥绥远远挤开了。
皇帝也不知到底安的什么心。他那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肯定听说了这些传言,却一点儿没有澄清的意思。九月初三宫里设宴为太子和杨二公子践行,皇帝竟然还让绥绥献舞。
绥绥知道,她一出场,肯定会惹得人议论纷纷。
当夜,她擎着一把灯台,把滚烫的蜡油滴到足踝上,烧伤了一片。下一次皇帝再召她的时候,她跪在地上谢罪,说:“奴婢该死,不仔细烫伤了腿,明日宫宴……怕是不能跳了。”
皇帝正在宣政殿内看他的奏章,头也不抬。
他淡淡问:“怎么伤着了。”
“回禀陛下,奴婢走路不小心,踢翻了一只烛台。”
皇帝终于看了她一眼。
他当然看出她是故意的。
“唔。”皇帝脸上还是那若有若无的笑意,只说了句,“你那就歇着吧。”他传唤黄门上前,“明儿随便寻个舞姬顶上去。”
黄门这一寻,就寻来个绝色美人。
在那天设宴的麟德殿上,四面玉簟卷起来,所有人都能看到宴乐中献舞的婀娜美人。
一曲霓裳舞,飞袂拂云雨;
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她舞罢了,皇帝却并没有让她退下去,而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丽儿。”娇娘低头,细声细气道,“奴婢武丽儿。”
皇帝看向座下的杨梵音,说:“宫中最擅弹奏霓裳羽衣曲之人当属你姑母杨妃,太子妃觉得此舞跳得如何?”
杨梵音温声道:“儿臣觉得极好。”
“你也是会弹琵琶的,那朕就把她赏给你,陪你做个伴吧。”
杨梵音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身旁的李重骏,李重骏蹙眉乜了她一眼,像是警告,可杨梵音笑了一笑,还是起身对皇帝道:“这样的美丽女子,留在儿臣身旁,岂不是暴殄天物?儿臣斗胆,请陛下将她赐给太子殿下罢。”
皇帝淡淡微笑道:“如此也好。东宫如今只太子妃一人,着实清静了些。”
此话一出,众人浮想联翩,却都不敢搭腔,听皇帝又说:“那朕就替太子妃做这个主,晋武氏为昭训,入东宫侍奉。”
李重骏薄薄的眼皮挑了挑,经过了皇帝,杨梵音,最后看向了武丽儿。
武丽儿才对皇帝谢过了恩,见状忙又上前,跪在太子面前,娇羞地叫了声,
“殿下……”
李重骏凝神看她,却已经不知想什么去了。然后他弯唇笑了笑,大方谢过了皇帝的赏赐。
东宫多了一个武昭训。那周昭训呢?拿一个昭训来还另一个昭训?
皇帝不说,也没有人敢问。
此时酒已过了两巡,有些官员借更衣退了出去。正是日落时分,满殿赤金的余晖,御榻屏风后的一帘幔帐上隐隐约约现出一个女人纤细的影子,黄昏是斜斜的,她的影子也是斜斜的,拉得很长,被风吹得波动,晃了一晃就不见了。
绥绥提着裙子,蹑手蹑脚走下了麟德殿。
她脚下有点不稳当,一来是她的足伤未愈,二来她着急,急着去抓住贺拔。
贺拔今天穿了件绯红的武官服,是正四品,他又升官了吧?
刚才他也告退下去更衣,绥绥趁此时机想去旁敲侧击,问问他喜不喜欢杨三小姐。
要是他喜欢呢。她正好祝贺他双喜临门。
她都没空去想李重骏和他的小昭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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