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做媒(2 / 2)
也许是年幼的缘故,她们并不理解绥绥在宫中尴尬的存在。虽然绥绥总把“淮扬”念成“准汤”,这反倒给了小姑娘好为人师的机会,总是兴致勃勃地来指点绥绥写字念诗。
天晴的时候,她们一起打双陆,荡秋千。
玉安公主和咸宜公主的嬷嬷告诉她们,那个女人是戏子出身,不是好人,可小公主们每日见到的不是娘娘女官,就是宫娥,戏子太低贱了,根本接触不到,反而觉得新鲜。
她们只觉得绥绥是个好看的女人,会唱捏着嗓子的梨园戏,筵席上总是她跳剑舞。
而且,阿耶很喜欢她。
秋雨过后,宫廷女眷们在梨园草木凋敝的平场上打马球,难得皇帝身子好些,也移驾观赏。
绥绥原是不会骑马的,可她实在灵活,勒着马转着圈子看她们打球,没多久,竟然能跑起马来。
华成公主累得香汗淋漓,下来更衣饮茶,绥绥就在皇帝面前自告奋勇,换上了她。初下场,真击进了一个球,兴奋得又叫又笑,下来皇帝就赏了她一领罗斯进贡的白狐狸皮。
咸宜公主在看台下生起气来:“这块皮子女儿想讨来做见裘衣的,陛下不给,怎么就这么赏给了周姐姐呢?难道周姐姐也是您的女儿吗?”
公主的母亲林婕妤就在一旁的座榻上,闻言忙拉了拉咸宜。
皇帝却不像生气的样子,反对咸宜招了招手:“过来,咸宜,到朕身边来。”
咸宜提着裙子跑了过去,伏在御榻前。皇帝喂了她一颗青葡萄,说:“那你觉得你周姐姐像朕的女儿吗?”
咸宜认真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绥绥,歪着头道:“眼睛不像,鼻子不像,嘴巴也不像……”她笑起来,“可不知哪里,周姐姐倒有点像阿耶,比儿臣还像陛下的女儿。”
林婕妤吓得气儿都不敢喘,只以为咸宜要闯祸了,皇帝却笑了笑:“朕把狐狸皮赏给周姐姐,一言九鼎,收不得了。不过朕待会儿让人带你往内库去,咸宜挑着什么是什么,如何?”
“阿耶说真的?那女儿可就要那条暹罗国的孔雀毛的裙子了!”
咸宜只顾着开心,林婕妤却绝地逢生,悄悄呼了口气。众人神色各异,绥绥也觉得皇帝近日的态度很是奇怪,可她还是抱着狐狸皮笑嘻嘻地谢了恩。
就在这时,只见小黄门上前禀告,说太子妃娘娘进宫来了。
绥绥想起来,今天是初一。
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京中的王子王妃都要联袂进宫问安,然后留下用晚膳。
李重骏不在长安,今日杨梵音携了三小姐同来。绥绥发觉三小姐没再戴着象征女道士的莲花冠子,便知她已经还俗了。趁乱找了过去,把她拉到僻静处。
绥绥兴冲冲地小声问:“三娘,你后来可见过了贺拔没有?”
不过月余未见,三小姐却像变了个人,沉静了很多。她点了点头:“见过了。”
李重骏真的帮了这个忙。
绥绥笑道:“那……你们,说了什么没有?”
三小姐却不想多言似的,说:“也没说什么。”
绥绥笑道:“也是了,这才是你们正经见过的第一面。等贺拔回来,日子还长着呢,到时候他打赢了仗,又要升官了——”一语未了,三小姐却拉住她道:“时候不早了,陛下该传晚膳了,姐姐想是在找我,我也该回去了。”
绥绥愣了一愣,忽然意识到自己尴尬的身份。三小姐也在避嫌吗?绥绥一时不知说什么,三小姐已经走开了。
直到晚上蓬莱殿的家宴,她才又见到了三小姐。
也是在这场宴会上,皇帝毫无征兆地将杨三小姐许配给了瑞王。
杨家的女儿又要嫁入天家了,所有人都连忙向皇帝道喜,向瑞王道喜,向太子妃道喜;而三小姐是姑娘家,听见这消息,早就因为起哄,被侍女簇拥着避下去了。
绥绥在喧闹中溜了出去。
前殿喜气洋洋的,更是显得后花园清静。绥绥远远看到三小姐的时候,她正在荷花池旁骂小侍女。
“下去!别跟着我!”
侍女退下去了,绥绥忙悄悄走上前,三小姐回头看见了她,顿了一顿,也柳眉倒竖说:“你也离我远点!”
见绥绥站着不动,三小姐便上来推她,怒道:“让你走,你聋了?别以为你是太子的什么人,我就敬你捧你——哦,现在不一样了,陛下喜欢你,公主都要叫你周姐姐,改日我们还要向你俯首下拜,叫你千岁娘娘呢!”
这话一句比一句刺耳,绥绥真不想理她,却还是说:“我不过想来问问你,若是不不想嫁,我就去试试,能不能求皇帝收回成命……”
三小姐愣了一愣,她转过去面对着那荷花池。
入秋了,荷花早谢了,满池寒冷的月色,三小姐摇了摇头,说:“不中用。”绥绥忙道:“左右现在还未正式拟出圣旨,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再不行,三娘做过一次女道士了,再做一次也……”
三小姐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转过头来,眼中却含着泪。她说:“你就这么希望我嫁给贺拔弘?”
绥绥道:“我只觉得你不喜欢瑞王殿下。”她顿了一顿,在太湖石上坐了下来,“世上又能有几人能同喜欢的人在一起,在一起了,又能多少得以长长久久呢?我不能,所以总希望看着旁人花好月圆。若再论私心,贺拔是个好人,三娘你也是好人……”
三小姐微笑道:“贺拔的确是个好人,他同我认得的所有公子王孙,都不一样。那日我在丽正殿前遇见了他,他还记得我。这样也好,在我心里,他永远是个好人,他的不好之处,就留给他的妻子去知道罢……就这样吧。”
“三小姐?你——”绥绥不明白她为何忽然转了性子,简直判若两人。待要追问,三小姐却对她笑起来:“谢谢你,小娘娘。”
笑着笑着,终于流下眼泪来。
她说:“我是杨家的女儿,是姊姊的妹妹,这就是我的命。”
绥绥没有听懂三小姐的话。
反正李重骏说得没错,她这个媒娘是彻彻底底失败了,绥绥满腹心事回到前殿,不想筵席上更热闹了。
原来方才前线传来了捷报,说激烈的围攻之后,大梁军队终于打下了乌骨城,遣信使连夜赶回。
皇帝重新赐酒,一高兴,还亲自击奏羯鼓,奏起武乐来。
绥绥没想到,皇帝看着儒雅得很,还会这种激昂痛快的乐器。悠扬清雅的洞箫琵琶也停住了,乐师们忙也换了铙钲之类的器乐相合。刹那间,只听雄浑激荡的金鼓之声回旋在辉煌的春殿,山崩地裂一般,冲开重重宫门,峨峨高阁,回旋,回旋,一直奔腾到九重碧落上去了。
缭绕的香霭散开了,氤氲的闲云也浮去了,神仙俯瞰人间,会不会也惊讶于这座宫城的繁华?
这画皮般的,残酷的繁华?
翠金幔帐被风吹起,映满了嫔娥的衣香鬓影,琥珀色的酒荡漾在白玉盏里,璀璨灯火映在杯中,如金屑沉浮。
清平盛世,岁月山河,都在这盏酒中了。
绥绥喝下了许多酒,却只是觉得忧愁。
她回到明义殿,并没有睡下,摘掉了簪环,轻手轻脚溜去了贤妃娘娘的佛堂。
看守佛堂的小宫娥倚着门槛睡着了,绥绥跪在蒲团上,也不敢点灯,只双手合十,对着黑暗中的诸天菩萨许了一个心愿。
没有许完,却听见菩萨说话了。
“在想什么?”
她心都要跳出来了,一抬头,却见皇帝站在她身侧的月光里。
她忙伏在地上:“奴婢有罪!”
皇帝道:“你还没有回朕的话。”
绥绥道:“奴婢在为……大梁战事祈祷。”
皇帝微微笑了笑:“是为了九郎罢。”
绥绥不敢出声,皇帝又道:“你遇上九郎的时候,是多大年纪?”
“回陛下,奴婢十六岁。”
过了一会儿,皇帝说:“朕遇见你阿娘的时候,她也只有十六岁。”
听他提起淮南王妃,绥绥一下子醒了酒,故作懵懂道:“阿……阿娘?”
“你阿娘她,已经不在了。”
绥绥屏住气息,试探道:“奴婢的阿娘是谁?奴婢都没有见过她……”
皇帝叹了口气,却并没有回答,只是说:“她生了很重的病,朕甚至没来得及瞧她最后一眼,她临走,只丢下你这一块心头病……朕本就想把你接到身边鞠养,后来出了岔子,你也不知流落到了何处。这些年了,没想到还能见到那块玉佩……还能再见着你。你回来,你的娘也可以心安了。”
皇帝讲了个故事,和翠翘口中完全不同的故事。
绥绥并不知道皇帝和淮南王妃到底有过怎样的过往,看上去,并不只是见色起意的君夺臣妻。
他想了她二十年,骗了自己二十年。他甚至不肯承认她死也不愿来到他身边,骗自己她只是死于疾病,死于世事的无常。
绥绥仰头望着皇帝,做出惊愕与茫然的样子。
皇帝道:“你的阿娘生前没能嫁给一个良人,朕不能再看着你步入后尘。”
他说:“你入宫数月,东宫中又多了数位宠姬,你可知道?”
三小姐分明告诉她,李重骏身旁再没别的女人。绥绥看出皇帝的离间之计,只好顺应他,皱起眉,泫然欲泣:“不……不,殿下他……他答应奴婢,除陛下所赐外,再不立姬妾。”
皇帝淡淡道:“胡闹,他今日是东宫太子,将来便是大梁的皇帝,充斥掖庭是应分的事。”他笑了笑,“九郎宠爱你之时,想必也许诺你温柔待你,巫蛊事发,还不是一样将你幽闭于废殿;朕赏赐武昭训,也还不是数日连宠,昼夜不息。”绥绥才不相信,可她还是能让眼泪滴滴答答掉在蒲团上。
皇帝垂眼看了她一会儿,又仰头去望着浓彩的诸天菩萨。然后他收回目光,合目静默了一会儿。
绥绥仰望着看着他,仰望着菩萨,尽管菩萨高高在上,却像垂首低眉,也恭谦地面对着这位人间的君王。
她觉得快要喘不上气。
皇帝走了,绥绥却没有离开佛堂。
她方才向菩萨许了一个愿望,希望李重骏可以平安地回来,现在,她又贪心地多许了一个,希望他可以早点回来。
一定要早一些呀。
她真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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