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对着月亮(1 / 2)
1
我在什么地方说出来你别瞪眼在破庙里。
别瞎猜,我可不是和尚。不跟你绕弯子了,直说吧,我是在我们厂的库房里值班。
我们这个厂子是由破庙改造成的。这库房据说原是庙里的什么“须弥殿”,你瞧那几根柱子,透着古色古香。
是呀,我们厂的厂房够寒碜的,可我们的产品就高贵了。凡是世界上最讲究最豪华的屋子里,大概都少不了这玩意儿,那就是地毯。
我今年二十二岁,分到这么个厂子当洗涤工,转眼就四年了。我那活儿又累又枯燥。不过,下班出了厂门,一瞅见那么多待业青年在卖大碗茶,炸麻花,咱也就知足。
说实话,我还没谈上恋爱,那滋味儿留着以后再尝,反正我年岁确实也还小。我的生活乐趣是交朋友。友谊啊友谊,你们懂得这玩意儿吗那滋味儿咱好有一比,比作回民饭馆里的一样名菜“它似蜜”
眼下是春节,正该找朋友们痛玩一场。咳,厂里非排我大年初一到这库房里值班不可。得从这早上七点钟,值到晚上七点钟值班表一排出来,我就满厂子转悠,求爷爷告奶奶地请人家替我一回,你想正赶上这么个节骨眼儿,谁肯替换我呀
算我倒霉。我带上袖珍半导体,一大叠大众电影,坐到这儿值班来了。厂子里除了传达室和党支部办公室还有人值班,大概就没有别的人了。我们这三个值班的各据一方,连隔窗对望的机会也没有,真闷得慌厂子里静悄悄,可厂外的街巷不时传来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搔得我心里好痒痒。
看看表,才七点四十。我怎么就跟在这儿待了一个世纪似的时间这东西真古怪,人的心情能使它快如火箭,也能使它慢如蜗牛,乃至于凝固不动。
俗话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可并不思念我家里的人。来值班以前爸爸妈妈还在唠叨我“心里要用到厂里的正事上,别总跟那些三朋四友闲逛荡”教中学的姐姐也凑热闹,居然威胁我说“你那个大拇哥究竟是啥样的人有工夫我们得仔细了解一下”唉,我是“每逢佳节倍思朋”,而最令我自豪的朋友就是大拇哥。让他们了解去吧
2
回想起结识“大拇哥”的经过来,真像吃烤鸭子似的有滋有味。
那是头年秋天。那天刮着风沙,我竖起皮夹克的领子,手里举着三毛钱,站在某个礼堂的门外,不顾沙子灌进嘴里,顽强地向每一个迎面而来的人询问着“您有富余的票吗您票有多的吗”
礼堂里要演“内部参考片”。什么名儿不清楚,反正“内部参考片”总比“外部片”神。咱没门路,又实在想看,只好用这法子来弄票了。
谁理咱们呀我把手里的三毛钱换成五毛钱,又换成了一块钱,最后举起来高声地嚷“我买退票我买退票”还是白搭。
正当我陷入绝望中的时候,突然,一张红喷喷的脸晃到了我的眼前,咦,这不是中学时候的同学“小驹子”吗
“你有票退”我喜出望外地往他手里塞钱。
“小驹子”把我的手推开,咧开大嘴岔一乐,问我说“你小子想看呀怎么着,还在地毯厂当毯匠吗”
我一个劲点头,只问他要票。
“要看电影还不容易,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个朋友”“小驹子”把我手一拉,领我来到一个细高个面前。他看上去比我们顶多大个三四岁,戴着副变色“蛤蟆镜”,那上头还保留着外国字的商标。只见他右手不住地往嘴里扔瓜子儿。嘿,他可真有本事他能在嘴里完成嗑瓜子全过程,舌头尖不停地出瓜子壳儿来
“你小子叫谭景风咱们交个朋友,乐意吧”他笑吟吟地说,“他们都管我叫大拇哥。”
“他就是这个”“小驹子”竖起大拇指,兴奋地对我说“他什么内参片的票都能弄来”
果然,“大拇哥”把左拳一松,只见有五六张票夹在他的食指与中指之间。他抽出了一张递给了我“你先进去吧,我们再等几个哥儿们。”
我高兴得闭住了气。我一边连说“谢谢”一边把钱递过去,让“小驹子”一巴掌险些打落到了地上“去去去散了场,你还在这儿等着我们就行”
我入场了。十排三号,乖乖,多好的位子而且,令我先是大吃一惊而后无比自豪的是,我瞧见了著名的大导演谢添,就是会表演“变脸”的那个鼎鼎大名的谢添谢添的位子在哪儿呢哟,二十三排边上,挨着通向厕所的太平门
瞧,我能让谢添陪着我参考“内部电影”电影稀里糊涂地就演完了,亮灯后,我见谢添直揉脖子,我是满脑瓜莫名其妙。我拿眼一扫,哟,“大拇哥”他们位子更好七排当中
不能不佩服“大拇哥”呀。跟他认识了没有两个月,我就从他那儿得到了不少方便,尝到了不少甜头。就拿过新年来说吧,澡塘子一大早前厅里就挤满了人,洗澡得排队等候,可“大拇哥”能带着我和“小驹子”穿过排队的人群,大摇大摆地在开业前走进门里去原来澡塘子里的服务员“萝卜须子”也是他的朋友。“萝卜须子”让我们哥儿们几个在刚换得水的池塘里痛痛快快地洗了头轮澡,还不收我们的洗澡票。当我们斜倚到位置最好的卧榻上打扑克牌时,又有“大拇哥”在食品店里的朋友“阿臭”带来了一提包杂拌糖,我们每人分到一斤。我打开纸包一看,不禁目瞪口呆了几乎全是三块四一斤的高级糖和裹着全银纸的巧克力。怎么一斤才收我们一块八毛钱呢细一问,敢情是这么回事“阿臭”他们店里的杂拌糖,是由他们售货员头一天按比例用两三种高价糖和四五种中等、低等价糖混合配成。“阿臭”利用工作的方便,先用两三种高价糖配成几斤,留给我们这伙哥儿们,其余的再加以混杂,用以第二天卖给顾客,这样最后回收的糖钱,并不会出现亏损。我们出了澡塘子又直奔菜市场,大棚里买鱼的队真称得上是“九曲回肠”。我们照例不用排队,“大拇哥”把我们领到菜市场侧门。运鱼的冷冻车来了,从车上扔下了冻成一方一方的大黄鱼。菜市场里管把冻鱼方子运进棚里的“二拐子”也是“大拇哥”的朋友。他二话没说,扔了一方给“大拇哥”。“大拇哥”给了他二十斤的钱,便把冻鱼方子夹到自行车的后座上,然后我们笑骂着骑车来到“小驹子”家。在他家把那冻鱼方子劈分了其实足有三十斤。不过不要紧,“二拐子”他们收进了的款子也不会亏损。他们只要给二三十个排队买鱼的顾客每人少称上一两,也就把差额找补上了大年过节的,买上鱼就是美事,有几个顾客真到“公平秤”那儿验分量去我把糖和鱼拿回家去,只说是排队买的,妈妈爸爸姐姐哪想得到这里头有“猫腻”还直夸我比以前勤谨,有耐心。
先头,我还当“大拇哥”是个干部子弟呢,后来从“小驹子”那儿问出来不是。“大拇哥”的父母也就是一般的职员,“大拇哥”本身工作的厂子也平常,他无非是个普通工人。
我对“大拇哥”可算是服了。有回我们都随“大拇哥”去参加一个文艺团体的舞会,因为女伴不够,“大拇哥”就带着我跳慢四步,一边旋转着一边对我说“美滋滋吧跟我交朋友有香的吃。记着我的话吧有朋友走遍天下可得注意,别交那没用的朋友”
轻柔的乐声飘荡在耳畔,变幻的彩色灯光使我目眩神驰。我觉得从“大拇哥”那里听到一条深刻的人生真理。
3
正当我斜倚在值班的床铺上,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舞曲,一边想念着“大拇哥”、“小驹子”他们的时候,忽然有人叫我。
隔窗一望,原来是同厂的片剪工韩玉朴。他跟我同岁,阔脑门,大眼睛,头发天然带鬈儿,长得挺帅。他这人人缘挺好,好说话。一见是他,我就蹦起来去开门,欢天喜地地说“救星来了你快帮我值这一天的班吧,明天你要我怎么报答都成”
他哼着歌进了屋,眉开眼笑,用送你一枝玫瑰花的调子唱着说“帮你值班,不用报答”
我欢呼着抓住他胳膊,简直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赞美和感谢他。
谁想他把我的手推掉,又用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调子唱着说“今天我实在替不了你,替不了你呀”
我后退一步,气得不行,把手一摔说“你干吗跟我开心那你干什么来了”
他这才解释说“今天我得跟长海研究个新的地毯纹样,要参考文物杂志。可我把去年文物杂志的合订本锁在那里头了”说着一指屋里靠墙的小柜,便走过去用钥匙开锁。
他们片剪工序就在这库房的空当里进行,所以这儿也就算是他们那个班组的车间。他们每人都有一个装自己工具衣物的小柜,钥匙由自己掌握。
韩玉朴取出文物杂志合订本,锁好小柜,哼着歌就要出屋。我挽留他说“你替不了我,陪我杀一盘象棋再走也行呀。传达室于老头那儿就有棋,我去取还不行”
他笑着指指屋外说“长海等着我呢,我们刚一块看完泪痕,这就要去他家研究新纹样”
我朝门外一看,可不是,他那个好朋友侯长海立在门外等着他呢。侯长海个子又瘦又小,真是名副其实的猴儿这还不说,他还架着一只拐,据说他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捡回了命落下了残。侯长海见我看他,便对我微笑着点头,我只是冲他撇撇嘴。
没法了,我只好放走了韩玉朴,眼见着他和侯长海哼着心中的玫瑰,亲亲热热地走了。
我仰面朝铺上一倒,长叹了一声。同时心里涌出了这样的想法真古怪,韩玉朴干吗要交侯长海这么个没用的朋友呢
侯长海真是那种横着拧竖着绞也滴不出油水儿的角色。他爸是个扫街的清洁工人,他妈是个街道工厂的辅助工,他本人分到装订厂专管检查成品盖戳儿。我原先以为,大概因为韩玉朴是个书迷,所以他才找了这么个朋友,好从侯长海那儿弄点子并没有毛病的“处理书”。后来我在新华书店遇上他俩花钱买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还听侯长海拍着书皮儿说“这书是我们那儿装订的。”才知道他俩是一对呆鸟。
当然啦,我知道他俩是邻居,打小就认识。上小学的时候,侯长海的腿架拐也走不动,上学校时韩玉朴常背着他来来去去。可这么多年过去啦,大伙儿都进入了社会,以韩玉朴的条件,交上比“大拇哥”更神通广大的朋友也不难呀,可他业余时间里,总还是跟侯长海腻在一块儿,你说这不亏得慌嘛
有一回,我跟“大拇哥”、“小驹子”他们从一家甲级餐馆出来,那一顿我们起码扫荡了十多样菜,可才花了五块钱服务员“大锁眼”是“大拇哥”的朋友,“大拇哥”帮“大锁眼”弄到过流行曲的录音带,所以“大锁眼”采取一种从规章制度上解释得通的计价方法,便宜了我们这么一顿,还给我们了本来专供外宾使用的雅座。那天的五块钱是我付的,花五块钱就能让哥儿们打着饱嗝儿剔牙,喷着酒气儿逗贫嘴开心,也算是够值当的了
正当我们嘻嘻哈哈地从餐馆出来要上车不是公共汽车,是“大拇哥”的司机朋友开来的“小面包”的时候,我一眼瞧见韩玉朴和侯长海。他们俩各背一个写生的画夹,兴致勃勃地边聊边走呢。我就横过去拦住他们说“嘿往哪儿溜达呢”
韩玉朴扶住我的肩膀说“瞧你醉的。我们要去看出土文物展览,打算临摹一点古代器物上的花纹。”
真是稀奇古怪的爱好我扬起眉毛扮了个鬼脸,讽刺他们说“你们这是古典式的友谊,早该成文物啦瞧我们,讲究现代派的味儿用友情使自己生活得更快乐”
韩玉朴微微一笑说“酒肉之交古已有之,算不上现代派。我倒觉得我和长海的业余生活挺有现代化的味道。不过咱们都别忙作结论吧,祝你得到真正的快乐”说完冲侯长海把头一摆,侯长海朝我腼腆地一笑,俩人便继续走他们的路了,倒弄得我有点下不来台。
“大拇哥”他们早已坐上了“小面包”,“小驹子”他们一迭声地催我快上车。上了车,“大拇哥”问我“二位是谁呀”
我说了名字。“大拇哥”又问他俩的具体情况。听完侯长海的情况,“大拇哥”把头一摆说“没戏”听完韩玉朴的情况,他倒挺感兴趣“他爸是果品公司的头头认识认识他倒不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用。”
可是后来有一天中午在食堂吃饭,我跟韩玉朴说起“大拇哥”,建议他下班后跟我去看个“内参片”,顺便跟“大拇哥”见面聊聊,他却一点兴趣也没有,并且开口又是他那个侯长海“我们俩约好了去图书馆,借中国美术通史看。”
他们俩不知被什么迷住了心窍,搞上了地毯纹样设计。我们这个地毯厂是个小厂,自己没有设计师,织毯子就用大厂子设计室的现成纹样。那些个纹样反正也能销出去,出不出新纹样并不影响我们厂完成任务。可是韩玉朴把他和侯长海设计出来的“螭龟卷草纹”地毯图样拿出来以后,厂领导挺重视,织毯车间的老师傅们也愿意试织。结果,织出来的样毯在同行业各厂中引起了震动,负责地毯出口的土产畜产进出口公司还把样毯拿去给外国商人看了,外国商人也是大惊小怪,一下订了上百张的货。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韩玉朴只得了三十块钱的奖金,侯长海只得了封我们厂写给他们厂的感谢信,如此而已他们俩用韩玉朴那点奖金,坐首都汽车公司的旅游专车去清东陵玩了一趟,回来后侯长海说得好像多了不起似的。其实要跟我和“大拇哥”他们得到的快乐、见到的场面、收取的实惠比起来,可真是小菜一碟了
可他俩研究地毯纹样的兴趣还不见衰减。瞧,这不接茬又研究上了,大过年的也不消停消停。
一阵清脆的爆竹声打断了我的思路,使我痛切地感觉到厂墙外就有活跃热烈的节日生活,我多么想投入进去,同“大拇哥”他们狂欢一番啊可是看看表,停走了吧怎么才八点二十把表贴到耳朵上,坏小子,它就是那么慢慢悠悠地“滴答”着。
4
我翻了一气大众电影,也还是提不起兴致。难熬呀
可是,到八点五十左右,奇迹出现了你猜怎么回事儿“大拇哥”找我来了
他进了屋,先用舌头尖顶出一些个瓜子壳儿,然后便打个榧子,哈哈地笑着说“你们传达室那老头儿真逗呢,盘问我个没完,我总算把他给唬住了我说我是你舅舅,中国评剧院乐队的,赶明儿能送他三看御妹的票,他才把我放进来”
我高兴之余,也不免有点惊讶“大拇哥”背着老大一个大提琴盒他这是打哪来,背这玩意干吗啊
“大拇哥”把大提琴盒搁到一叠卷好的地毯上,端详着库房四面,一边用他特有的方式嗑着瓜子儿,一边问我“你今儿个就跟这些个毯子做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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