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对着月亮(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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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可不是闷得慌多亏你来看我。你陪我玩会儿吧,咱们是杀棋还是跳舞收音机里这时候准有舞曲。”

“大拇哥”摆着头,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四壁挂着的一些挂毯上那是我们厂的一种重要产品有波斯式的几何图案,有传统的“和合万蝠”、“岁寒三友”等图样,也有仿国画的花鸟山水,还有个别仿油画的现代题材挂毯大的十多平方米,小的不足一平方米。“大拇哥”边看边赞叹“不赖呀够意思”

我说“别看我们厂是所破庙,这破庙里织出的毯子专登大雅之堂,纽约联合国大厦,巴黎总统府,东京都市政厅全铺得挂得有哩”

“大拇哥”看完一圈,走到我那值班床上坐下,掏出包进口的“”牌香烟,动作优雅地递给我一支。我抱歉地对他说“我们这个地方不许吸烟,怕把地毯点着了。”他吹了声口哨,把香烟抛起来又接住,揣回兜里,倚到床上的被子摞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两腿交叠,尖头皮鞋一晃一晃地对我说“景风,我要借块挂毯,你小子可别含糊”

我坐在床边上,搡搡他的腿说“开哪门子玩笑坦白坦白你们今儿个撇开我打算怎么玩”

“大拇哥”原来并不是开玩笑。他重复地说“借我一挂地毯,我准在你七点交班以前送回来。”

我愣了。这怎么行呢我们厂的制度绝对不允许啊再说万一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得了我不愿让“大拇哥”觉得我太“教条”,就退一步说“借,你也运不出去呀,挂毯又不是一根针一杆笔,揣兜里就能带走。你抱着毯子卷往外走,传达室的于老头准截住你。”

“我干吗抱着毯子卷走”“大拇哥”坐起身来,指指大提琴盒说“卷起来搁那里头不就得啦”

我过去掀开大提琴盒一看,原来里头是空的敢情“大拇哥”带它来就是为了装挂毯啊

撂下盒盖,我心里乱营了。

“大拇哥”拍着我肩膀说“你以为我会拐骗一块挂毯,拿走独吞了吗放心,绝没那个意思。我只是要你小子帮我个小忙。”

我挠着头“咱哥儿们,别说帮小忙,帮大忙也是义不容辞的事儿,你要我个人的东西,任啥我也能给你,可这挂毯是公家的不是我私人的啊”

“大拇哥”用手托托我下巴颏说“你先别发怵。咱们好商量。”

“小天鹅,你知道吧上月舞会上跟你跳探戈的那主儿”

我说“知道知道,小子早告诉我了,你们对上象了。她长得可真够天鹅的份儿啊,听说她家老头是个厂长哩,祝贺你啦”

“大拇哥”推我一把说“别光说好听的现在是你该拿出实际行动的时候啦听着,今天下午她和她妈她姐姐要来相我。这三位女士全是金眼皮,喜欢个荣华富贵。所以,我已经从我们厂弄出一小桶汽油,说动小驹子他三叔借了我一套刚分得还没搬进去的房间,又靠二拐子和大锁眼给我准备了一桌酒席,阿臭、萝卜须子他们给我借了个四喇叭的三洋收录机和唐三彩瓷马摆设,加上我自己早就制备好的沙发、立柜、落地灯、活动式酒柜配上拐几道弯弄来的花格子地席、蝶式吊灯、出口茅台酒和金鱼酒心巧克力,估计准能把他们唬住,席上就把事儿定下来,初五办事处一开门我跟小天鹅就去登记可是我那墙上还缺样挂的,这不轮着该你成全我的好事了吗”

说完这番话,他就站起来,一边嗑瓜子儿一边绕看四壁挑选挂毯。他挑中了一块根据东山魁夷画意识出来的横式挂毯,指着说“就借我这块吧,这色调正配我那全堂的布置我搞的都是暖色”

我犹豫不决,结结巴巴地对他说“这这样好吗小天鹅不是早晚也得知道知道这好些东西连房子全是借的吗”

“大拇哥”转身望着我,满不在乎地说“当然早晚她得知道。可登记完了她就是我的人了,我鼻子底下长的什么不会慢慢跟她解释她会相信我的能力的。今天我需要借的东西,只要我不断地走门子,一二年里我们就会全有的。别忘了她家老头是厂长,那厂子你和小驹子他们不是都想转过去吗人家比你们这集体所有制的福利高,有我这么个关系,今后你们到了那儿准能分上甜活快把挂毯借给我吧,我可已经跟小天鹅吹出去有挂毯了你小子不愿投资,光想中彩,那怎么成呢”

对这么个局面,我可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我想起“大拇哥”早就对我说过的“至理名言”“别交那没用的朋友”过去我总以自己为本位来看待这句话。是哇,“大拇哥”这个朋友用处多大呀,没有他,我能看上那么多“内参片”吗我能参加那么多的宴会和舞会,得到那么多便宜和乐子吗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懂得,还应该以“大拇哥”他们为本位来看待这句话。他们跟我交朋友,也是为了图我的用处啊。我的用处体现在哪儿呢显然,一块上餐馆开宴,撒出点钱去,那是够不上“有用的”怪不得有时候“大拇哥”在闲聊中过细地问我们地毯厂的各种情况呢前几天我就说起今天要值班的事,他把值班的地点、人数、环境全打听到了。我当时没在意,现在才猛丁醒悟,他是早就计划好要用我了是啊,“别交没用的朋友”难道他给我那么多的甜头,单单是因为我能叫他声“大拇哥”吗

我的心就像被两个球拍推来挡去的乒乓球,脑子里的念头就像“儿童运动场”里的转椅般旋转不停。答应“大拇哥”吧,又觉着实在不该犯纪律,拒绝“大拇哥”吧,又觉着实在欠他的情。唉,友谊啊友谊,这回你可不像“它似蜜”了,你像没漤过的涩柿子般麻口哩

“大拇哥”坐到床铺上,哔哔剥剥地嗑着瓜子儿,眼珠在变色“蛤蟆镜”后转悠着,耐心地等待我作出决定。

我低头用手指头抠着床单上的玫瑰图案,倒好像那都是些污垢似的。

“大拇哥”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他啐了几个瓜子皮儿到我脸上,“开导”我说“瞧你这份窝囊相友情为重嘛你琢磨琢磨,朋友的朋字怎么写的月亮对着月亮,互相借光嘛如今要生活得幸福,快乐,不就得靠多交有用的朋友,多借光吗你赶明儿用得着我大拇哥的时候多着哩咱们又不是犯法,咱们就是互相借借光嘛”

他这么一说,我眼前仿佛真出现了个“朋友”的“朋”字,这“朋”字越胀越大,果然是两个下弦月互相对着

可我还是下不了决心。我第一次感到了“借光”的苦味。“借光”真的永不犯法吗借来借去,这不已经快要“过线”了吗怎么是好“大拇哥”见我皱着眉头不言语,便站起身看看表说“是呀,你小子还嫩。就让你想想吧我先到西单再办点事儿,提琴盒撂这儿,十一点我再来,到那时候你要还这么窝囊,咱们先把账算清,完了就谁也不认识谁”

他走了。

我在库房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动着也难受。我时不时瞥一眼那大提琴盒,黑色的盒身让我联想起一团盘着的大蟒。

我不住地看表。时间啊,你为什么忽然又走得这么快你这是跟我开的什么玩笑哟怎么不知不觉就已经十点了

5

谁的脚步声难道是“大拇哥”提前回来了

瞧清楚了来人,我的神经才松弛下来,那是韩玉朴。

他照例哼着歌,手里抱着沉甸甸的文物杂志合订本,见了我便笑嘻嘻地说“解放你来啦找你的大拇哥他们蓬叉叉去吧”

见我满脸惊奇,他便解释说“长海他们家来了亲戚,长海得跟他们聊聊玩玩,我们的设计工作暂停。我不愿意回家,乱哄哄的容不得我看书,所以来这儿顶你的班。咱们一举两得,你得了热闹,我得了清静。赶明儿轮到我值班也不用你再替我。怎么样,下巴颏该乐掉了吧”

我可乐不出来。我斜眼望望一旁的大提琴盒,这就引起了韩玉朴的注意,他瞪着眼大笑起来“哈哈这是你变的魔术吗怎么库房里添了这么个庞然大物”

我怕他去揭盖儿看,忙拦到他身前说“我的一个朋友,评剧院搞伴奏的,刚才路过这儿,说暂存一两个小时,等会儿他就来取走”

韩玉朴点着头说“原来如此,你放心走吧。你把他名字告诉我,等会儿他来了,我问清楚了让他背走就是。我给看着,丢不了”

我当然并不离去。韩玉朴上下打量着我,到这会儿他才稍微感觉出我有点反常。

我忙掩饰地说“还是等他来了我再走吧你坐下呀,我一个人闷得慌,有你来聊会儿也真不错。”

韩玉朴从兜里掏出一张歌片来,兴致勃勃地说“咱们一块学这首歌吧,旋律忒美”

我把他拿歌片的手打到一边“我可不是歌迷。你坐下,跟我聊会儿比什么都强。”

他和我都坐到了床铺上,我提起话茬说“你是个大学问。你谈谈,朋友的朋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韩玉朴嘻嘻哈哈半正经半逗趣地讲解开了“朋字有好几种意思。一个意思是同一个老师教的弟子,引伸开就是相好的意思,古书上有这样的话同门曰朋,同志曰友。另一个意思是当比较的比用,比如有个成语叫硕大无朋,就是大得没法子比的意思。古时候还有把朋当量词用的。当时贝壳就是货币,五个贝壳叫一朋。诗经里说锡我百朋,那就是五百个贝壳,多阔气,够买一台高级三洋录音机的了另外,朋朋还被用来形容风声不好的意思是朋比的朋,唐书上说趋利之人,常为朋比,同其私也。你可别跟趋利小人一块儿朋比去啊,哈哈”

我知道他是无意,可这话直刺我心窝,我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因为韩玉朴笑到半当间自己止住了,眨眼望着我,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他“有个说法,朋就是月亮对着月亮,就是为了互相借光,只有这样才能生活得幸福,生活得快乐你说说,你同意这种说法吗”

韩玉朴重复着“月亮对着月亮”那几句话,微笑了“真新鲜头回领教月亮自己并不发光,要说借光,那是借的太阳光啊”

“谁要你讲天文学”我生气了,“你跟我直说吧,你跟长海泡在一块儿,究竟图个什么”

真没想到,他脸红了,降低声音对我坦白说“我们想编本京式地毯图谱,还想写本中国地毯史你可别给我们往外乱说啊”

咳,这对我来说算什么答案呀我刨根寻底地问“写这书又图个什么呢稿费出名”

韩玉朴“扑哧”乐了,当胸杵了我一拳“你净想好事儿我们八字还没一撇呢”

我还是不罢休“你这个大月亮对着他那个小月亮,他净借你的光了,你不觉着亏得慌吗我不懂,你们这号友谊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韩玉朴不乐了,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想起了他在团支部里的职务宣传委员。他是不是要摆出个团支部的架势,给我上政治课呀我先给他打了“预防针”“你甭给我来一套一套的理论,你给我说点心里头的真实想法”

他倒又被我逗得微笑了。想了想,他诚诚恳恳地说“我觉得,友谊,这也是一种高级的精神生活。它应当是高于人与人之间的物质关系的。我跟长海打小一块长大,我们谈得来,都爱好工艺美术,迷上了地毯设计要比成月亮对着月亮,那我们就是两个人造月亮同步卫星我们愿意绕着地球母亲,一块钻研学问,一块发明创造、为祖国为人类作出贡献我们在一块看展览、旅行、写生、看电影、看戏、弹琴唱歌、下棋练字、讨论问题、钻研学问觉着特别幸福,特别快乐。跟你说吧,我们都起过誓,就是将来有了对象,成了家,我们也要一直好下去当然啦,我们也吵过架”

我忙追问“你们也吵架是你问他要什么他舍不得给你吗”

韩玉朴把眉毛一扬“我干吗问他要东西呢是这么回事,那回我们一块去图书馆,我借的那本书有点开线,那里头有幅插图把我迷得简直丢不开手。我看呀摸呀,忍不住就想把它扯下来夹到我的笔记本里去。长海看出了我的心思,瞪了我几眼才把我止住。出了图书馆,他斥我说多没教养,起那号念头你想我受得了吗我就脱口而出地说你文明,你是瘸腿博士他登时变了脸儿,嘎噔嘎噔点着木拐飞快地离开我,一个人去赶公共汽车了。我赌气站在那儿没动弹,看见他没人搀着,好费劲地才上了公共汽车,车窗里闪着他变了样的脸,我这才悔得不行晚上,我到他家跟他认了错,承认自个儿修养不够。他拿本书遮住脸,变了嗓说我也不该那么说你,说得太重了。我把他手里的书推开,他眼里转着泪花儿呢。你不是问什么是朋友吗全部的答案我也说不出来,可我觉着,在一起能使自己变得更纯洁更高尚,这才叫真正的朋友”

听了韩玉朴这番话,我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我又服气又不服气,又羡慕又嫉妒,又后悔又想挺住,又想再跟他深谈,又怕再往深想,又舍不得他离开又怕他留下

终于,我粗鲁地对他说“行了行了,你走吧我不用你替,反正今天我认倒霉了,这个班,我就值到底吧你请吧请吧”

韩玉朴微微偏着头,眉头抖动着,默默地望着我,显然是在琢磨这是怎么回事呀

我不能让他留在库房琢磨我,再说,十一点眼看就要到了,万一“大拇哥”跟他碰上可就麻烦了。我站起来先拉后推,由命令而恳求地对他说“你走吧你走吧,现在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韩玉朴抱着他那文物合订本,依我的请求,哼着友谊地久天长的曲子走了。临走他亲切地对我说“景风,我希望过完节后,能再跟你讨论关于友谊的问题。”我使劲地点头,真心实意地答应了他“准的我主动找你”

韩玉朴的身影消失以后,我一看手表十点三十二分,离“大拇哥”回来不到半小时了。我望望那大提琴盒,心头就像被人揪了一把。我双手插进裤兜,低着头来回地在大提琴盒面前疾走着。我感到自己正处在人生的一个三岔路口上,面前两个路口都立着月亮对着月亮的路牌一条路上是“大拇哥”他们在对我招手,发散出烟酒茶饭的香味,回响着流行曲和笑声;另一条路上可以看到韩玉朴和侯长海携手同行的身影,他们前方是一座闪着光芒然而陡峭险峻的修养和事业之峰

啊请你们帮我来决定吧该往哪边迈步

快点回答我吧,现在还来得及

1980年4月写于垂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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