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1 / 2)
两个墓坑掘好了,躺在棺木中的杨梦征和白云森被同时下葬了,簸箕峪平缓的山坡上耸起了两座新坟。无数支型号口径不同的枪举过了头顶,火红的空中骤然爆响了一片悲凉而的枪声。山风呜咽,黄叶纷飞,肃立在秋日山野上的新22军的幸存者们,隆重埋葬了他们的长官,也埋葬了一段他们并不知晓的历史。杨皖育站在坟前想,历史真是个说不清的东西,历史的进程是在黑暗的密室中被大人物们决定的,芸芸众生们无法改变它,他们只担当实践它、推进它、或埋藏它的责任,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未来也许还是这样。然而,作为大人物们却注定要被他们埋葬,就像眼下刚刚完成的埋葬一样,这真是悲哀。
夕阳在远方一座叫不出名的山头上悬着,炽黄一团热烈火爆,把平缓的山坡映衬得壮阔辉煌,使葬礼蒙上了奢侈的色彩,两千多名士兵像黑压压一片树桩,参差不齐地肃立着,覆盖了半个山坡。士兵们头发蓬乱,满脸污垢,衣衫拖拖挂挂,已不像训练有素的军人。他们一个个脸膛疲惫不堪,一双双眼睛迷惘而固执,他们的伤口还在流血,记忆似乎还留在激战的陵城。他们埋葬了新22军的两个缔造者,却无法埋葬心中的疑团和血火纷飞的记忆。
他却要使他们忘记。陵城的投降令不应该再被任何人提起,它根本不存在,那个叫杨梦征的中将军长,过去是抗日英雄,未来还将是抗日英雄。而白云森在经过今日的显赫之后,将永远销声匿迹。他死于毫无意义又毫无道理的成见报复。真正拯救了新22军的是他杨皖育,而不是白云森,怀疑这一点的人将被清除。既然周浩为他夺得了这个权力,他就得充分利用它。
想起周浩他就难过。周浩不但是为叔叔,也是为他而死的。他那忠义而英勇的枪声不仅维护了叔叔的一世英名,也唤起了他的自信,改变了他对自身力量的估价。周浩驳壳枪里射出的子弹打倒了他的对手,也打掉了他身上致命的柔弱,使得他此刻能够如此有力地挺立在两个死者和众多生者面前。
他今生今世也不能记忆他。
然而,他却不能为他举行这么隆重的葬礼,不能把他的名字刻在石碑上,还得违心地骂他,宣布他的忠义为叛逆。
是他亲手打死了他。是他,不是别人。
昏黄的阳光在眼前晃,像燃着一片火,凋零的枯叶在脚下滚,山风一阵紧似一阵,他军装的衣襟被风鼓了起来,呼啦啦地飘。
缓缓转过身子,他抬起头,把脸孔正对着他的士兵们,是的,现在这些士兵们是他的他的新22军依然姓杨。他觉得,他得对他们讲几句什么。
他四下望了望,把托在手中的军帽戴到头上,扶正。抬腿踏到了一块隆起的山石上,旁边的卫兵扶了他一把,他爬上了山石。
对着火红的夕阳,对着夕阳下那由没戴军帽的黑压压的脑袋构成的不规则的队伍,对着那些握着大刀片、老套筒、汉阳造、中正式的一个个冷峻的面孔,他举起了手。
“弟兄们,我感谢你们,我替为国捐躯的叔叔杨梦征军长,替白云森师长感谢你们如今,他们不能言语了,不能带你们冲锋陷阵打鬼子了,他们和这座青山,和这片荒野”
他说不下去了,眼睛有些发湿。
山风的喧叫填补了哀伤造出的音响空白。
他镇定了一下情绪,换了个话题“我我总觉着咱军长没死就是在一铣铣往墓坑里填土的时候,我还觉着他没死,他活着还活着看看你们手中的家伙吧喏,大刀片,老套筒,汉阳造不要看它们老掉了牙,它是军长一生的心血呀过去,大伙儿都说没有军长就没有新22军,这话不错,可现今,军长不在了,咱新22军还得干下去因为军长的心血还在他就在咱每个弟兄的怀里,在咱每个弟兄的肩头,在咱永远不落的军旗上”
他的嗓音嘶哑了。
“今天,我们在这里埋葬了军长,明天,我们还要从这里开拔,向河西转进。或许还有一些恶仗要打,可军长和咱同在,军长在天之灵护佑着咱,咱一定能胜利一定能胜利”“胜利胜利胜利”山谷旷野回荡着他自豪而骄傲的声音。他的话说完了,浑身的力气似乎也用完了,两条腿绵软不堪。他离开山石时,312师刘参谋长又跳了上去,向士兵们发布轻装整顿,安置伤员,向河西转进的命令。刘参谋长是个极明白的人,白云森一死,他便意识到了什么,几小时后,便放弃了对白云森的信仰。
对此,他很满意,况且又在用人之际,他只能对这位参谋长的合作态度表示信任。他很清楚,凭他杨皖育是无法把这两千余残部带过黄河的。
清洗是日后的事,现在不行。
不知什么时候,新新日报的女记者傅薇和表妹李兰站到了他身边。傅薇面色阴冷,眼珠乱转,闹不清在想什么。李兰披散着满头乱发,满脸泪痕,精神恍惚。他知道这两个女人都为白云森悲痛欲绝。他只装没看见,也没多费口舌去安慰她们,她们是自找的。
这两个女人也得尽快打发掉,尤其是那个女记者,她参加了上午的会议,小本本上不知瞎写了些什么,更不知道白云森背地里向她说了些什么
正胡乱地想着,傅薇说话了,声音不大,却很阴“杨副师长,把杨将军和白师长葬在这同一座山上合适么”
他扭过头“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怕他们在地下拼起来”
他压住心中的恼怒,冷冷反问“他们为什么要拼”
“为生前的宿怨呀”
“他们生前没有宿怨他们一起举义,一起抗日,又一起为国捐躯了”
“那么,如何解释上午的会议呢如何解释那众说纷纭的命令呢白师长临终前说了一句历史将证明历史将证明什么”
他转过脸,盯着那可恶的女人“什么也证明不了,你应该忘掉那场会议忘掉那个命令这一切都不存在不是么历史只记着结局。”
“那么,过程呢产生某种结局总有一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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