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鸡荡(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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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历史,不异背叛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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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金鸡荡

金鸡荡是金坑村唯一的一处普普通通的湖荡。坐落在村北面金鸡山脚下,与河口埭毗邻,面积不过一公顷左右。金鸡荡,有说以其形似公鸡而得名,也有说相倚金鸡山而得名。当初,从瓯江之滨的乌牛码道至仁溪山底的西岙、东岙,唯一的一条驿道从金鸡荡东边穿过。所谓驿道原本是可以跑马的,是为地方官员传递信息的官路。而这条路是乡间大道,中间用大块的比较平整的粗石摆砌作为路心,两边捧砌小石而成路傍。路面宽约六尺,来往行人勉强可以相让通行,也算是一条乡间大道。这条路到了金鸡荡时,为瀛瀛一水所隔不能通过。于是人们在水波中人工建造一段塘路把里外大路连接起来。塘路长不到百米,两边用条石驳砌,中间夯以泥土。乱石路面后来全让爷爷换成台州石板,既平坦开阔,又粗糙防滑。这一段塘路习惯叫“大路塘”,把原本连片的水波分开成为浦与湖,塘路外面是乌牛溪(永乐河),里面是金鸡荡。一孔小桥又让浦与湖握手相通。

相传明末清初,这金鸡荡是乐清畈塘村方家的财产。方家有田九千九百九十亩,方言“九”与“走”谐音,“走”有走失的意思,不吉利。他要再买十亩,凑足一万。可是附近地方开门就是他家的田地,实在无地可买。他说“不管荒郊或草滩,买足凑一万。”于是有人竟然将金鸡荡这官家的水面滩涂卖给了他。从此方家有田地一万亩,号称“方有万”。

在乌牛溪潮涨潮落的年代里,江潮带来大量泥沙,汇聚山洪冲积、沉积,使金鸡荡河床一年比一年抬升。平常几乎常年干涸,只有每月的初三、十八这几天大潮水时才能够淹没河床。芦苇、莎草、涂尾草十分茂盛,十足的一个沼泽地。这金鸡荡除了常有人在小沟里捉鱼摸虾之外,从来还没有人好好利用过。假若放一条水牛进去吃草,倒可以一天不用去看管。其实这金鸡荡里的泥土既黏又腻,是制作黏土实心砖和小青瓦的上好原料。烧成的砖既硬又韧,烧成的瓦片薄而不渗水。每当在荡里取坭,挖出一个一二米深的水潭,只要有潮水涨落,不到一个月就能淀积复原,成为再生涂坭,一年后又可取来制砖。在金鸡荡里挖土制砖,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金鸡荡曾经为刘家创业奉献过宝藏,刘家从金鸡荡起步跳出贫困圈子迈向富裕路。然而,在金鸡荡的滩涂上,在大路塘的小桥边,曾经演绎过许多不能忘怀的历史悲歌……

(二)砖瓦起家

爷爷当了一辈子的佃户,每年交足佃租,留下点稻谷维持一家人一年的吃用。遇上荒年,交了租,一家人就得勒紧裤腰带了。苦苦度日,在艰难困苦中煎熬着日月。

在富裕人家看来,十七岁的儿子还是个大小孩子,正是花季玩耍的年龄。可是为了一家人吃饭活命,父亲十七岁时,爷爷就送他到乐清七里村一个叫杨楣的财主家当长工。种好他家的田,一年可以赚回十二担稻谷。家里在等米下锅呀!

端人饭碗,受人现管。东家哪管长工的风霜雨雪、头痛冷热!

早春,北风呼啸,大雪伴随雪霰,铺天盖地地下着,正是“万径人踪灭”的时候。父亲头戴箬笠,身披蓑衣,捋起裤管,光着脚板在赶牛犁田。小腿肚子以下一片青紫,已经麻木了,不觉得冷热痛痒。晚上牵牛回家的时候,东家姆噘着嘴啧啧连声说:“阿唷,阿唷!牛冻坏了!”邻居阿婶听了连忙说:“阿唷,你怎么不说相帮(长工)冻坏了!?”

“嘿,嘿,相帮是水鸡(鸭子)脚,不怕冷!”……

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天寒地冻。父亲照样出工,泡在水田里包田岸(做田埂)。爷爷撑着破伞子去看他,恰巧在田间相遇。父亲低头咬牙挥锄,并未发觉爷爷前来。倏一抬头,互相凝视着谁也说不出话来。父亲扁着嘴,泪水滚滚,强忍哭声。许久,爷爷说:“这样的天气你不该出来!”

“你回去罢,不要来看我……”

“孩子,受不了你就回家吧!……”爷爷舍不得儿子受苦,也哭了。

“在他们家饭都是吃饱的。”父亲说。

连年灾荒,爷爷支撑不下这个家了。父亲二十岁那年毅然接过这副沉重的当家担子。父亲动起了脑子,打起了金鸡荡的算盘,想让金鸡荡的泥土为我们家挣点钱。

乐清前窑村生产砖瓦远近闻名,父亲到前窑去认亲,把同宗的刘朝明师傅请了来,就在金鸡荡的西山脚下、在“金店堂”的废弃遗址上建起了小小的砖瓦窑。弟兄们虔心学艺,吃苦耐劳;从此种田、烧砖,全家忙碌。名师出好徒,烧出来的砖瓦窑窑都那么好,生意一天天红火起来。这一年下来,一家人省吃俭用,到年底竟有了对于穷人来说是很多很多的余钱!当年就破天荒买回一亩三分田,这是一坵坐落在乌牛溪边上的上等好田,叫“园墩亩三”。这是自家的田,刘家历史上第一次有了自家的田!一家人喜出望外,我们家从此一步一步走出困境。后来,在分家的时候,由爷爷做主把这一亩三分田份外地给了我们家作“长子孙田”。

父亲开始悟到了无工不富的道理,砖瓦业成了我们家传统手工业。我们家的兴盛与金鸡荡息息相关。

(三)龙船钱

“红眼病”之对于人来说是否与生俱来,人皆有之?“红眼病”祸害无穷!“红眼病”对于富人来说,你想富起来,嘿,我偏不让你富!“红眼病”对于穷人来说,自愧不如又妒火中烧,你想登上梯子往上爬,我要把你拉下来与我齐平!真是可悲可恶。据说这种强烈的妒忌,是中国人的“专利”,不知确否?

金鸡荡荒涂几百年也无人问津,现在能生出钱来,就有人干涉了。先时一班穷朋友们——许多是自已同宗的人叫喊说:金鸡荡人人有份!不能白白给你们使用!

“那你们也可以来么!”

“我们不会,做砖太苦啊!”穷哥们既怕苦,又妒人家富。

后来地方上几位算得上有权势的富人瞪着眼说:每年交两块(银圆)给“龙船众”,否则别想在金鸡荡挖土做砖!

龙船众,是划龙灯的大众组织。元宵划龙灯是村民们一年一度雷打不变的娱乐活动,也是一年一次的大道场,保佑全村太平、五谷丰登。全村信仰佛、道的人家每四户一组轮流当“头家”,牵头划龙灯。正月初五佛落地,“头家”们备办福礼,起五更敲锣打鼓到本地爷殿“谭三侯王”案前,摆设祭品,请道士念咒祭拜,迎请神、佛下凡升位。拜毕,全村每家派一人参加吃散福肉。从这天开始大鼓、小鼓,锵、锣、鼓、钹都可以拿出来敲打了;头家们积极准备划龙灯。正月十三起档(开始划),正月十六交龙(烧了交给神),热闹非凡。

龙船(龙灯),型似农家扬谷的风车,也叫风车龙。龙身用竹篾结扎,里外糊上三层白色、绿色剪纸;龙头上装饰亭台楼阁、木偶戏出,富丽堂皇。龙肚里可插十二支烛灯,夜晚划起来一闪一闪的十分好看。还有十三节档龙,也叫板凳龙,全是用硬质木头精雕细刻而成,龙头龙尾工艺绝伦。板凳龙跟着龙船一起划。龙灯划到哪家都要摆香案放炮迎接,龙灯在院子里盘旋起舞几个回合之后,停立在堂前。三通鼓罢,龙船先生对着主人郑重唱贺,叫做“唱龙船”。凡是娶亲、生子、起屋、寿辰等喜事人家,要用一尺宽、一丈多长的红绸或红布缠在龙船头上,叫“挂红”,还要给唱龙船的先生送红包。到了正月十六夜晚,龙灯以快速方式划过每一家。龙船先生唱着招神咒语谓之收殇,意即把所有殇神恶鬼都召回到龙船上,送到庙里由“谭三侯王”管着,不要遗留下来祸害百姓。然后在本地爷殿送神交龙,封锣封鼓,保一年平安。

给龙船众送两块钱,爷爷说好,父亲也同意。每年划龙灯大约需要四块钱,有了我们两块,加上殿众山一块也就差不多了,无需多筹。可是第二年,说要交五块了,好说歹说交了四块。也就是说元宵划龙灯的花销全由我们包下了。到了第三年,以马国钰公为首逼着非要交十块不可。

这上交不封顶的做法分明是故意刁难人,令人难以接受。好话说尽,无动于衷。不得已,父亲提出“金鸡荡交十块,殿众山也要交五块。谁不同意,抓阄!”这一主张得到多数人赞同。说来也巧,金鸡荡的使用权竟被国钰公抓了去,而历年包给国钰公砍柴的殿众山今年该由我们砍柴了。这一年大约是民国十八年,大哥十五岁,夏旱秋涝,台风大水,稻禾无收。国钰公不会砖瓦,金鸡荡自然闲着。到了八月秋风开山砍柴的季节,父亲带着大哥上山砍柴。这时候,守候多时的国钰公绕道到岙底路拦截,拉下脸来吼喊:“殿众山历来是我包下的,谁敢上山我就打死谁!”一场争论之后,打起架来。父亲被打倒在地,多处受伤;柴刀柴担被砸个粉碎。人家人多势大,我们能怎么着?!一个“忍”字了结!

元宵龙灯闹不起来了,怨声载道;尤其是游手好闲之辈吵闹更甚。国钰公被责无奈,说出了原委:“金鸡荡涨价是黄兰友出的主意,大家找兰友去!”于是大家抬着“谭三侯王”的香炉子敲着锣到兰友家吵闹。黄兰友原本也信佛,当年因为信基督教受洋人保护可以种鸦片,所以信了基督教。他信基督教没有他的子孙们那么信得诚笃,他也喜欢闹龙灯。“红眼病”让他挑拨马国钰登台与刘家做对;现在自讨苦吃,被逼无奈赔了两块钱。父亲忍辱负重,为了息事宁人,为了划龙灯,也奉献两块钱凑合过元宵灯节。

第二年,砖瓦窑重新冒起滚滚浓烟!

(四)转战七都

我在金鸡荡里割过草、抓过弹涂(跳鱼),也曾在挖泥制砖留下的水潭里,用小畚斗泼水竭泽而渔,抓过四斤重的大乌鳢。我的童年几乎是在金鸡荡边上戏耍滚爬度过的。

我能做砖坯的时候,金店堂砖瓦窑已分成五家。除了父亲四兄弟分成四家,三叔父授徒程德裕(字礼仁)另立一家。这里生产的砖瓦在乌牛、七都一带小有名声,生意特别好。我们家人多规模大,还特聘前窑本家的年球公为师傅。此人高大清瘦,体强力壮,还有一身好武功。白天踏坭做瓦,晚上教习拳棒,哥哥们都学会了许多武术套路。名声鹊起,家声日隆,自然树大招风。新一代“红眼病”们又坐不住了。

大约是一九四六年春夏之交,抗日烽火已经熄灭,社会一度安定。百业待兴,砖瓦生意特别兴隆。自持文化倨傲的马家兄弟以农田灌溉名义,发动村民要堵塞大路塘桥洞。要是这桥洞被堵塞成功,金鸡荡将变成内荡水库,要想再挖泥制砖显然企不可及。我们请人说情,我们愿多交些钱,但是说什么也不顶用,桥洞被堵上了。

难道许你堵就不许我拆吗?你白天堵我夜里拆,于是形成双方对抗,更激怒了马家兄弟。一天,马家两兄弟陪同一位身穿黄色制服,披西头,手执“文明棒”,后面还跟着勤务兵的什么官员来察看大路塘桥洞。指指点点,说说笑笑,真有点威风凛凛。不几天桥洞再次被堵死,说是官府命令,谁破坏就抓谁!

须知这大路塘的中心虽然是泥土填的,而外面却是石头砌成的,年代久远,鳗洞、蟹窠、蚁穴、鼠壕步步为营,全堤皆漏,关不住水。真是天公有眼,有人笑煞,有人急煞。于是马家发动更大规模的运动,在大路塘内侧垒起了一堵十多米宽的坭墙。从此金鸡荡变成了死水荡。

输,这是注定的!也是合乎情理的!然而俗语说得好:石头底下只有扁蟹,没有死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总不能干等着吃闲饭,要想办法打出去呀!

父亲日思夜想,终于依靠朋友帮忙,我们家把砖瓦窑搬迁到七都东江去。吟州一位好心的阿卓伯伯把坐落在东江閗门外的一亩囤地无偿送给了我们。这一亩小囤正好可以建一座窑,搭五间茅草工棚兼住房。此地水陆交通便利,塘外是广阔的涂地任凭挖土制砖,这里确实是风水宝地。那时,七都岛上我们独家经营砖瓦,就地取材、就地烧制、就地销售,生意火红火爆。我们家的男人们除了大哥在温州开店,三哥农忙种田,其余的全部在七都。白天制砖做瓦,收坯装窑,夜晚在塘外踏坭运坭准备第二天的原料。一天四餐只洗一次碗,各自把吃过的饭碗反过来扣在饭桌上,放下饭碗就干活。早晨赤脚下地,夜里床前洗脚;一双蒲鞋穿一年还是新的。财源滚滚,其乐融融;银元、现钞、稻谷、棉纱、白糖,蜂拥而来。不惜辛劳,不知疲倦。一九四九年,我们家建起了在当时算是首屈一指的七间楼房,还给租住在温州朔门横街做买卖的大哥买回一间两层楼的店面房。

七都东江,鱼虾海鲜无所不有,令金坑人刮目相看。解放后,五哥逢进不再回梓,成为七都人。

从金鸡荡到七都岛,我们依靠砖瓦业、依靠勤劳走出了一条致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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