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抓壮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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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抓壮丁

一九四一年初秋的一天下午,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草鞋斗笠的“叫花子”,摆着罗圈腿,急急忙忙进入门台、穿过道坦、登上台阶、迈进门槛,径直往我们家后宕窜。我站在阶沿上看着有点发愣。突然间母亲在灶间里高声呼喊着:“阿洪回来了,阿洪回来了!”连声叫喊,一声比一声高。先是三婶闻声赶来,再是二婶、四婶相继赶来,然后同屋的人全都赶来,不一会儿在瓦窑头的父亲和哥哥们也都来了。一下子,我们家后宕和灶间挤得水泄不通。母亲好似天上掉下个金元宝,高兴得直流泪,婶婶们也都陪着流泪。

这个阿洪就是二哥逢根,乳名叫阿洪。他是从国民党部队里逃跑回来的。一身尘垢,一身蛊瘌和虱子。他不哭,他脱下破烂不堪的衣裤;母亲舀了满满一脚盂水,他一边从头到脚地洗着,一边滔滔不绝地诉说着一路奔逃的惊恐、饥寒、疲惫和渴望。我入神地翘耳啼听,我好像不认识二哥了。二哥是铁汉!二哥是英雄!

那年月北方抗日救亡,南方抓壮丁、敲竹杠。征兵在民国时期也曾实行义务制,可是有谁会自愿去当兵呢?于是“抽壮丁”横行乡里。按乡挨保把适龄壮丁的名字写在竹签上插入竹筒摇,摇出了谁的名字谁就得去当兵,这叫“抽壮丁”。真会有那样公平合理地凭运气抽签吗?怪就怪在每次抽出的签都是我们家的。抽到签儿不去当兵可以“买壮丁”。大哥抽到签,父亲东借西凑,交给保长一百多块银圆买了“壮丁”。可是下半年抽出的签还是我们的,被逼无奈,忍气吞声再次交了一百多块。第二年一开春,二哥、三哥上丁了,这签不用说又是我们的。不买,那就“抓壮丁”,乡长、保长带上荷枪实弹的乡丁上门抓人。白天抓不到夜里抓,抓不到人就抄家封门。大哥在过度的恐惧与忧愁中罹患一场肺痨大病,骨瘦如柴,数年卧床不起。这回二哥又要买壮丁,实在折腾不起了!

“让我去吧!”二哥向父亲表了决心。二哥结婚才两个月,为了这个家他痛苦地毅然走上当兵路。二哥一去杳无音讯,二嫂回了娘家。父亲思子心切,在瓦窑厂里干到天将傍黑时,总是下意识地独自跑到大路塘上南北看一番,自言自语说“要是阿洪从大路塘上回来该有多好啊!……”

不久,三哥逢益的壮丁签又送来了。无路可走——逃!兄弟们每晚摸黑上后山蹲岩洞、睡荒园草坦。夜不点灯,强忍咳嗽,时刻注视山下动静。隔三差五还要变换藏惹的地方,要是叫地方上那些在金鸡荡风波中与我们做过对的人知道了准会通风报信。保长们知道我们在逃,故意放出风来:“兵员不要了,不抓了!”百姓们频频传说,我们也信以为真,晚上不再往山上跑了。一个万籁俱寂的漆黑之夜,突然群狗狂吠。抓壮丁!大人们呼啦都起来了。可是我们家前后左右,凡可逃之路都已被保长带来的“乡丁”们封死,抓的是三哥逢益。不得已,只好让三哥趴倒在猪圈里,叫大母猪作掩蔽,盖上既脏又臭厚厚的猪栏蓐草,一动不动地忍受着肮脏臭气,为的是不被抓住。保长张岩进是听了地方上什么人举报而来的,明知人在屋里,翻箱倒柜就是搜不出,只得封了大门悻悻而去。

为了躲避壮丁,父亲送三哥去乐清章弯村黄守敬家当长工。不到一个月就被保长发现了,好心的东家连夜把三哥送回。第二天天未亮父亲又把三哥送到乐清白石村财主阿伦家做长工。但是,躲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不几个月时间又被保长访探着了。在一个阴云密布、雷声轰鸣的下午,三哥在白石后山薯园地里开山整地,冷不防保长张岩进带三个乡丁出现在他面前。三哥被吓得没命地奔逃,翻山梁、越溪涧,哪管荆棘挡道。在一处园坎往下跳的时候,手臂挂在尖溜的树桩上,血流如注,终于被抓住了。母亲携我去乡公所送饭、送衣时,三哥的手臂还在流血,惨不忍睹!

就这样三哥被抓了壮丁,足足当了三年兵。后来得到邻村石矾村一个当连长的堂房舅舅张万青的帮助,才得以回家。

二哥是从江西上饶逃回来的。据二哥说四个人同逃,快到浙江界上时遭到官兵追捕,被打死了两个。二哥与一个叫朱金楷的(永嘉菇溪人)侥幸逃脱。逃到了龙泉县八都乡塘滩地方,不幸被地方部队抓住,又当了几个月兵。第二次逃跑时学乖了,脱掉军装打扮成绝对的老百姓模样,专拣林间小路走,不知翻过多少山越过多少岭,饿了向山村农家乞讨,找不到村庄就在野地里掏番薯、竹笋充饥。在茫茫大山里不知走了多少时日,总算到丽水地界接近家乡了,忽然又有地方民团追来叫喊抓人。两人见势不妙,落荒而逃,慌不择路折转溪边,哪管三七二十一,跃身投入溪水,挣扎着欲游过对岸上路逃跑。奈何溪水咆哮,朱金楷会水,很快游到对岸;而二哥不识水性,一下水就被卷走了。有幸被大水冲向对岸,在朦胧挣扎中抱住了什么,露出头来才得以活命——天不绝人也!

二哥回来了,天大的喜事。然而不几天保长又要来抓逃兵。忍无可忍,父亲与大哥合计请温州律师,以“敲诈勒索,妨碍兵役”诉上公堂。后来以保长张岩进去温州途中中暑暴死而告终——恶贯满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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