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东洋印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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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州沦陷大约是一九四三年春,城里的市民纷纷四散逃往乡下。日本兵进城前,不知从哪儿飞来的轰炸机嘭!嘭!嘭!丢下许多炸弹。下蛋的地方大都是东门、十八家沿瓯江一带。朔门外横街的水门头“同丰板行”门口也丢下一个,小意思只把地上炸了个小小的弹坑。五马街大众电影院吃了一个,水泥楼板钢筋都未炸断,可见这种炸弹的威力并不大。据说进城日本兵不多,纯粹是吓人的;国民政府的国军部队未见日本兵影子早已不知去向,把温州空城相让给日本兵。

大哥住朔门内横街(朔门街)三十号,开水果商店兼营黄豆、花生之类。出后门穿过外横街便是水门头大榕树下的瓯江码头,交通方便。都说日本人要打来了,大势所趋,大哥大哥协同开纸扎店的邻居吕永庆,两家人带着家眷、行李和生活必需品来金坑逃难。吕永庆只有一个女儿叫吕雪琴,一家三口寄住在二叔家轩间里一年多。

传说日本人凶残得很,杀人、放火、强奸、抢劫样样都来,比强盗还强盗,是最残暴的强盗。因此,要是有人说日本人打来哟!谁都毛骨悚然。要是小孩子哭闹不停,大人们都用“不响,不响!日本人打来了”来吓唬他。乡下老百姓听说日本兵快要来了,家家户户藏粮携软倾家上山躲藏,到了晚上见了无动静,才悄悄回家,夜不点灯,人不深睡。

日本兵真的来了,队部驻扎在畈塘村。白天确实有几个日本兵进过我们村,挨家挨户地看过。没拿走什么,只是我们家猪栏墙上两桶蜜蜂被烧了。蜂房被倒在水桶里,蜂蜜被挤去吃了;蜂尸满地,一片狼藉。估摸着日本人想吃蜜,间或被蜜蜂蜇怒了才放火烧蜂。不放火烧房总算是万幸啊!他们知道老百姓都躲藏在山上,他们也上过山,看见洞藏物品不抢不拿。几天过后,人们的畏惧心理渐渐消散,陆续回家常住。日本兵常三五作伴,不带枪只挂短剑隔三差五地进村走走。有时留下吃中饭,逗孩子们玩,给小孩分糖果,给大人分香烟:“太派寇咪细咪细”。一个月后,逃难的当家人大都回城看看,说是没什么损失,许多人已经回城,市面也变化不大。

乡村设立伪保甲,社会秩序安定。日本人要在畈塘村山脚挖壕沟,两边山顶修碉堡,各村都要派民工。轮到哪个村,每天一户派一个人,早饭吃了去,晚饭回家吃;日本人管一餐中饭——每人一块熟番薯。一块番薯哪能填饱肚子?民工们下午简直是忍饥干活。有一天,河口岙的张银良看有人吃第二块番薯,他一边吃一边也去讨要第二块:“东洋先生,依莫咪细咪细。”那个管分发番薯的鬼子“嘿!你的不老实!”狠狠给了银良一记耳光。后来才知道吃完一块,要把嘴和手揩干净了去要第二块,才能骗过日本鬼。

银良被打,怀着一肚子气。偶然机会,一个军官模样的鬼子看银良五大三粗挺有力气的,想叫他帮忙搬东西,遂问:“你的,什么名字?”

“问我吗?我叫‘外公爷’!”银良回答。

“哟西,外公爷!你的过来!”

于是,那日本鬼每天叫银良“外公爷!”挺亲热的。民工们有的为银良捏一把汗,有的则听着、看着发笑。鬼精灵见有人发笑顿起疑心,找翻译一问真相大白。那一怒真是非同小可,命令几个日本兵抓住银良往死里打,手臂骨折,遍体鳞伤。多亏了众人一边求情一边抢护着才脱险。

一九四五年秋初,风调雨顺,秋高气爽;晚稻开始吐穗,番薯藤旺薯露,一准是个好年成。温州传来消息说日本兵投降了,不日即将退去。这时候的日本兵凶相毕露,与刚来的时候成了两副面孔。雅井村伪保长柯一山被活埋了,到处抓捕挑夫,人心惶惶,人们再次往山上躲藏。

一个大雾拦山的早晨,天刚蒙蒙亮,多数人尚未起床。村头突然有人呐喊:“日本人来喽!快逃哟!”人们如惊弓之鸟,一滚下床,拿起衣裤连滚带爬飞奔上山。我辈小孩贪睡,被大人们拽着躲进后山竹丛中。然而之后却没有动静,原来是一场虚惊。因为晨雾浓,有人错把西洋路旁一排排小树晃动误当成日本人,真是草木皆兵!不过早饭后大人们照样上山,我没跟上,拉了同龄堂妹——翠妹,上后山“猫豹洞”里躲藏,这里还可以观看全村的动静。

相传古时候“猫豹洞”中有一头山猫成精,经常下山偷鸡吃。后来张天师知道了,飞剑捉妖,用铁犁头画符钎住了。

“洞里去不得!”翠妹说。

“为什么?”

“大人们说洞里有妖精会吃人!”翠妹贴近我的耳朵悄悄说。

“不是让犁头钎了吗?”

“又活了,不几天前还抓鸡吃呢!”

“那是山猫抓鸡,常有的事,不怕!进去看看。”我拉了翠妹的手小心进洞。其实这洞不大,只是里面有个小洞深不可测。小洞口有点光滑,兴许确有山猫在活动,一定躲在小洞的深处。“猫豹洞”里没看见铁犁头,却有许多衣物打成几个包袱叠在一起。后来知道这是大哥放进去的。我们找到一听饼干,真是喜出望外,直吃到太阳西斜了才下山。

回到屋里,只有年逾花甲的大姑妈在家。“姑妈,只有你一个人呀?”

“你们从哪儿来,怎么不跟大人一起走?”姑妈睁大了眼有点惊讶。

“日本人来过吗?”

“没来过,听说日本人从村头进来了,你们快点走!”

“我们躲在“猫豹洞”里,口渴死了!”

我们喝了许多水,慌忙出后门,过坊儿头,想从石矾头上山去寻找大人们。半路遇见马明高与岩云伯伯,叔侄俩站在横路口说话,他们是大人,与他们在一起胆量大多了,于是放心与他们作伴。“有日本人吗?”我问。“没有哦!”岩云伯伯回答。不多会儿,坊儿头山边有个穿黑衣服的陌生人,手里拿了根什么东西从容地向我们走来。明高拉一下岩云伯伯说“这是日本人不?”

“不是吧,日本人都穿黄制服的。”岩云伯伯说。话还在嘴上,说时迟那时快,这黑衣人手拿铁棍飞快向我们奔跑过来。明高惊叫一声“是日本人!”回头急跑。显然日本人要追赶的是大人,我被吓得挪不动腿,挡住了日本人去路。这个东洋鬼子恼羞成怒一铁棍向我头上敲来,还踢了我一脚。我顿时觉得头上一热,摔倒在番薯地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已在自家床上,头重似铁,动弹不得。许多人围在床边,“醒来了!大吉大利!”母亲告诉我是逃上山的人傍晚回家,从番薯地里把我捡回来的。头上打了个窟窿,压上一块银元才止住血,昏迷两天才醒来。岩云伯伯被抓往,滕盖骨被打碎了,没钱医治,不久就去世了。

那年月疮口化脓特难治愈,据说是日本人搞细菌战放毒素的缘故。要是有人在地里劳动不小心把脚呀手的什么地方弄破了一点,马上就会溃烂。村里许多人患脚痈、背痈、肿毒、溃疡的,有的数年不愈。我头上疮口两年治不好,经常化脓夜难入睡。时间长久了,疮面下陷,至今留下一个硕大的疮疤,似天山颓岩,毛发不长。这是日本侵略者留给我作为永久纪念的“东洋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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