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暴风骤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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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万万农民从中国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来,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无论什么大的力量都将压抑不住。

——毛**

暴风骤雨,排山倒海;

势如破竹,摧枯拉朽。

土地改革是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政治运动。不仅提倡耕者有其田,而且是直截了当地从地主手中无偿地把土地夺过来分给贫穷的农民。这样史无前列的暴力运动,不宣传哪能发动!不发动哪能斗争!不斗争哪能夺权!不夺权哪能分田地!不杀哪能治!不镇压哪能安定?!一切都以急风暴雨式地进行。

一九五零年土地改革时,我还是一个十三岁少年,不懂其中的大道理。学校组织文工团,排练“文明戏”、“活报剧”,经常进村搭台演出,配合土改工作队,宣传“土地还家”,斗地主分田地。乌牛、仁溪几个大的村庄我都去演出过,我还是学校少先队大队长,也是扮演活报剧的主角儿;不过我们嘻嘻哈哈只当是闹着玩儿。土改运动一铺开,工作队夜以继日地下村开会。村里成立农会,贫下中农都参加农会,一切权利归农会。原本不懂什么叫“开会”的贫农们被推上历史舞台,天天开会,一切由他们说了算。村里召开五人核心小组会、九人贫农座谈会,然后多次召开贫下中农动员大会。几个月后公布全村阶级成分,分出地主、富农、小土地出租、上中农、中农、贫农还有雇农。地主早被控制起来不准自由行动,等待召开大会批斗。斗地主是新鲜事,谁见过这样的场面?!土改工作队发动群众,培养一大批贫雇农作苦主,然后召开斗争大会。地主跪在台前,让培养好的贫农上来诉苦、批斗、辱骂、甚至脱下鞋子抽打。台上斗毕到地上来,在他的两腿间缚一把破扫帚,让他作狗爬、学狗叫。有人把一小捆稻草放进尿盆里浸透了,拿来叫他衔着在地上爬,还得发出狗叫声。也就是说你要怎么斗就怎么斗!

金坑与河口岙合并成一个村,金坑斗了马氏兄弟,河口岙斗了岩贵姆(洪珠母亲)。斗倒了地主分田分地,地主家的地契全部烧毁,留给他们按全村人口平均的土地数,多余的全部分给贫农。房屋、耕牛、农具、家具悉数清点,造册分配。马氏兄弟分田未毕就被抓去坐牢了。

我们家评为中农,安分守己。村里热热闹闹分田地,我们家多数人在七都兢兢业业做砖烧瓦做发家致富梦。这年冬天,许多贫农把分得的好田好地拿出来卖了;而且价格很便宜,出二百斤稻谷就可把一亩好田买到手。贫农们为什么卖田地呢?有的说有了田没有种田本钱,不如卖现钱;有的天灾人祸,不得不卖田;有的说种自家田不如替人家种田;多数人思想有顾虑,怕分来的田不牢靠,不如卖了好。这叫新的“两极分化”。

我们家有的是用砖瓦换来的稻谷。按照父亲的意思,种田人靠田吃饭,当初租田种田,种怕了,深感没有田地的痛苦。如今这么便宜,巴不得把天下所有的田地都买过来。年底,用稻谷换来许多好田,父亲乐开了花。可是父兄们绝不知道,土改刚过,有人卖田有人买田这是“两极分化”,是当时的一种思潮,关系土地改革成果的巩固,共产党是要管的。一九五一年政府实行土改检查(复查),我们一家人都在七都烧砖,村子里恰好是当年金鸡荡风波中的强硬者们当权,他们挖空心思地要把我们评为“新地主”。等我们知道这个情况,已经晚了,几经交涉,土改队对照政策,说是本应维持中农成分,但是既然评上地主,要降也只能按次序降为“富农”。从此被戴上“富农阶级”帽子,在之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受尽磨难。

土地改革进入高潮,朝鲜战场的战争打响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一边土改,一边动员征集志愿军。金坑村有过国民党时期的马治坤逃兵被打死,还有逢根、逢益、逢芹一批人当兵的苦难经历。说起当兵如谈虎色变,牙齿都酥了,还有谁会自愿报名去参军?动员了很多日也没见动静,工作队说我们村觉悟不高只得作罢。这一时期,地主倒算、反攻复辟、反革命投毒等坏消息时有传闻。蒋介石在台湾大肆叫嚣反攻大陆,多次派飞机撒传单说“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了!”还派武装特务上大陆组织“东南**救国军”,社会上人心惶惶。于是镇压反革命、打击地主恶霸复辟的力度迅速加码。共产党要开杀戒了,杀一批以儆效尤。生杀大权下放基层法院,随时可以批捕,随时可以批杀。所以到处有枪毙的场面,黄坑山、雅井山、南湾山、码道湾,都曾经当作杀人场,而且一枪毙就是一大批。乌牛仁溪一带像柯少清、张伯西等几个比较有名气的人物几乎全给毙光了,再毙就轮到一般的地主反革命了。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松楣叔急匆匆找父亲说话。“二哥,昨晚土改队招七个人开会,摁了手印,定尧、定权要吃“硬头子儿”了!”

“啊?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你看怎么办?”

“这两人只是教书的,虽然傲点,但是没有人命案;要是毙了,地方上都不好看。我看要想办法保一保!”父亲说。

“我这里有张呈草(诉状),你看阿龙会抄吗?”

我知道那时候作呈状是很了不起的事,我一个小学生哪会作呈,我便回答“作呈我不会!”

“照草稿抄,把上面的名字改一改,怎么样?”

“阿龙,这是做德(积功德)呀,会抄一定得抄!”父亲说得有点咬牙瞪眼。

我把稿子看了一遍,字都认得,而且说理也很清楚,稿上的名字是“张万标”的。我想这就是呈状的话我也会写,我高兴地接受了下来。第二天是星期天,用毛笔字直写,一式两份,我整整写了一天。文章里加了许多内容,譬如教书对学生很好啦,要求把他们放回农村啦,我们一定会管制他们劳动改造啦等等。当晚父亲与松楣叔拿着这“理由呈”到地方上挨家挨户联名摁指印,大约有五六十个指印,我和我们家的人都摁了手指印。事情就这么简单。

几个星期过去了,说芦池山脚又有枪毙,村里许多人去听公审会。消息传来说没有定尧、定权的名字,松楣叔又来我们家送消息,父亲听了说心头的石头落了地。

也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刚好放学回到家,天上就乌云倒海、雷声大作,狂风过后,瓢泼大雨。我庆幸早回家一步,没被雨淋。待我吃了晚饭,雷雨下停了,地上还是水汪汪的。堂兄洪源手里拿着纸伞和手电筒从我们的老屋门口向我走来,“黄昏吃过没有?”他笑眯眯地先向我打招呼。

“吃过了,你要到哪儿去?”

“戴老师叫你现在去一下学校。”

“什么事你知道吗?”

“这我不知道,只是叫我带信。”

学校与乡政府都设在石矾村地主张伯西的屋子里,戴老师托洪源带信是可信的。但是我刚从学校回家,老师找我会是什么事呢?又要排练宣传演出吗?那白天为什么不说呢?反正老师叫我总得去。我跟着洪源从河涧小路向石矾走去,洪源是副乡长,他不时地问我:“你说地主好不好?”

“地主压迫农民,是我们死对头,当然不好。”我像在课堂上提问一样回答。到了学校,戴荣华老师也过去了,理也不理。怎么回事呢?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戴老师叫我?我正疑惑,洪源叫我到乡公所去。办公室里,土改队长徐信海,队员阿碎等四个人在一起。这些人我都认识。信海说:“知道为什么叫你吗?!”态度非常难看。

“不知道!”我从容回答。

“保定尧、定权的呈子是你作的吗?说!”

“不,不,不,不是我做的!”他一开口,我就知道是怎么会事,我很害怕,我有点被唬朦了。

“不老实!把他吊(绑)起来!”徐信海高声吼着说。洪源手里早拿着一根麻绳,阿碎等几个人凶狠地把我五花大绑。

我哪儿见过这样的场面?我哭了,我一吓就尿出来了,“是我抄的,是松楣叔叫我抄的。”我哭着说

“谁是松楣叔?!”

“我知道”洪源说。

“走!抓松楣去!”信海站了起来。

他们抓住绳子牵着我直往松楣叔家走。我渐渐清晰起来,“糟了,松楣叔一定会骂我、打我!”我这样想。到了松楣叔家,松楣叔楞了,“这阿龙真是的,都是二哥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他又笑对工作队员说:“我你贫雇农哪会干这种事。”一脸奉承拍马相。

一班人都到我们家来。

“这呈是我叫他抄的,与孩子无关,你们不要吊孩子。”父亲铿锵有力地说。洪源看看信海,然后给我解开绳子。母亲拉我上楼“勿唬,不要紧”给我换裤子。其实这时候我已镇定下来,我在听他们说话。

“你自家是富农,还要保地主,为什么!说!”

“这两个人办学校教书,在地方上做人还算是善良的呀,没有什么大的罪恶,关两年可以,要枪毙是太重的。”父亲说。

“地主给了你什么好处?!”信海两个手指敲着桌子,象斗地主一样吼着、斗着。走地主路线呀,反对土改呀,帽子一大堆,什么脏话都有。

半夜已过,父亲再次铿锵高声说:“同志,保么我已经保了。人民政府也是衙门,是衙门总得让人递呈,递对递不对你们看着办,总不能说连递呈都有罪呀!”

父亲说准了要害,他们没有理由对答,这才各吼一顿散去。

“父亲一身铮铮铁骨!真有本事!”我这么想。

马家兄弟保住了!

这个洪源!……

(注:我你~温州方言中,意指我们;呈拍,呈子,呈状,指诉状....文中为了保留温州地方语言特色,多处延用方言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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