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盗 印(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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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督梁仕远在花梨木圈椅上坐好,熟练地在领口下垫上餐巾。站在红木长桌彼端的仆人见主人已准备就餐,鞠了个躬后安静地退下。

很难想象,这位尊贵的拿督出身异常贫寒。自七岁时割胶起家,历经四十余载悉心经营,现在的梁仕远已是马六甲地域最大的橡胶园主。不但挣下了万贯家财,还为自己赢得了“拿督”的头衔。这个文莱国自十四世纪浡泥时期流传至今的终身荣誉头衔虽没有俸禄可拿,却倍受国人钦敬,更是社会地位的象征。

他切下一小块牛扒,放在口中咀嚼着,看着鲜美的肉汁从粉嫩的纹理中流淌到餐盘里,又晃晃杯中的朗姆酒呷下一口。当焦糊的酒味的甜味与牛肉的鲜香完美地融合到一处时,他惬意地闭上眼,陶醉在美食带来的欢愉中。大概是因为生长在华工家庭,梁仕远对高雅的红酒并没多大兴趣,反倒是格外爱喝甜腻的朗姆酒。这让伺候他的仆人省了不少事。毕竟,像朗姆酒这种由糖渣酿制的廉价酒,稍微像点样子的铺面就买得到。

随着年龄的增长,梁仕远对骨董的喜好越发强烈。这大概是种过度补偿心理。小时候受穷多了,有钱后就要拼命补偿自己。不过,和糟糕的饮酒品味截然相反,他对骨董的品味相当高。也正因为如此,拿督先生便成为了各大拍卖会邀请的常客。一般来说,像“东亚珍品骨董慈善拍卖会”这种小规模的拍卖会他是不太会赏光的,但这次他却欣然前往,不为别的,只因为一件特别的骨董。

嘴里的味道慢慢淡下来,拿督睁开眼睛,继续切下一块牛排。但在他一刀切下后却愣住,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不,应该说,他停住了一切动作,整个人都僵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对面。

那里坐着个人!

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看着一个穿着浅灰色对襟褂子的刀条脸男人,正大剌剌地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玩弄着一把餐叉,梁仕远强压住内心的惊骇问:“你是谁?”

在发问之后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句废话——对方如此放肆,怎么可能老实回答问题?

“巴卡!”梁仕远放下刀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声呼唤着保镖的名字。

随即他再一次意识到,这句话也是废话——如果没搞定巴卡,他怎么可能如此放肆地坐在自己面前?

难道连保镖巴卡都被干掉了?怎么可能?他可是泰国拳王啊!梁仕远曾亲眼见过巴卡以一敌七,把对手打得落花流水。连七个彪形大汉都不在话下的拳王,怎么会输给面前这个瘦小的家伙?!这个推论梁仕远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服自己相信。但眼前的事实又让他不得不信。一想到失去了护卫,他的气焰顿时萎靡了下去,身体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现在这里就咱俩是活人,省点劲,好好吃。”那人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救命!救命啊!”梁仕远声嘶力竭地喊了两声,忽然意识到,这幢靠海的小楼独门独院,四周也没几户人家,自己当初就是图清静才租下了这里。便不再呼救,怯怯地问:“你……你究竟想干什么?”随即第三次意识到,自己的话又是废话——这人把自己带来香港的仆人和保镖都杀光了,唯独留下自己,还能是想干什么?当然是想劫财!

“钱是吧?我给你,我都给你……”拿督巴巴地看着对方,盼望他提出劫财的要求。

那人听他不住央求,笑了笑说:“先吃饭。”又指了指他面前的餐盘:“这么好的牛扒,怎么能浪费掉?”

梁仕远只好哆哆嗦嗦地切下一块肉送进嘴里,只觉得像咀嚼着一块橡皮,自己挑剔的舌头竟完全品不出任何味道。

那人看着他吃,羡慕地叹息道:“啊……半熟的牛扒,真是美味啊!”

听他这么说,梁仕远不禁试探着问:“你……喜欢吃牛扒?”

成功的商人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不忘套关系。

“那是当然,好吃的东西谁不喜欢?”那人用手一撑桌面,翻到了梁仕远这边,靠坐在桌角,端起盛满黑椒酱汁的银盏闻了闻,赞叹道:“这酱料做得真好,闻着就让人流口水啊!”

对方到了跟前,梁仕远才发现,这人身材虽瘦小。但露出的手臂上肌肉虬结,极其精悍。见他对自己的吃食相当感兴趣,下意识地推了下餐盘,想招呼他一起吃,又一想,让对方吃自己动过的食物实在太不成体统,便讪笑着停住动作,进一步表明心迹道:“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保证你以后顿顿都能吃到比这好吃一倍……不不,好吃十倍的牛扒!”

那人端着银盏,贪婪地嗅着酱汁飘散出来的香气说:“像我这种人,是无福消受美食啊。”

梁仕远笑得更加谄媚:“怎么会怎么会?你干完这一票,保管以后顿顿都有美食吃啊!”

“我让你好好吃饭,怎么老问这问那?”那人放下银盏,盯着梁仕远:“还是说,你吃完了?”

梁仕远的头脑飞速旋转着,琢磨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听他的口气,似乎不像为了钱来的,可要不是为了钱,又为了什么呢?他慢慢放下刀叉,小声说:“吃完了……”

那人看了眼盘子里剩的大半块牛扒,点点头说:“好,那就过来吧。”说着转身向客厅走去。

见他对自己似乎毫无防备,梁仕远忽然想出一条妙计——餐厅后面就是阳台,阳台下面就是沙滩。

而这里,只是二楼而已!

他一面尽量无声无息地站起来,一面心里暗暗给自己鼓着劲:稳住,等他再走远些!

当看到那人走到客厅屏风处时,梁仕远甩开腿,挣着命向阳台飞奔。

打七岁起就上山割胶,他练就了一副好腿脚!

只要跑出去大声呼救,总会有人听到!

只要跑出去!

眼看离阳台的护栏越来越近,梁仕远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地上一蹬,纵身向下跳去。不料身在半空,却被生生拽了回来,一屁股又坐回到阳台上。等他醒过味来,只觉得右肩火辣辣地疼。

“你太不老实了。”那人说着,扯下梁仕远长衫的前摆,把他的手脚捆了个结实,拖进客厅。

“力气真大!跑得真快!”这句惊叹在拿督脑海中只一闪,便被恐惧取代。因为进了客厅,他一眼就看到曾经的泰拳之王巴卡正垂着头坐在大门口的椅子上,依旧保持着面向门外的坐姿,身前洒落着扇面状的一大摊血,淋淋漓漓的还没干透。随即,便觉得小腹,大腿,胸口如遭锤击,疼得他杀猪一样叫起来。

那人踢了拿督几脚后蹲下来,冷冷地说:“老实回答问题,就不会再挨揍。”见梁仕远连连点头,不住嘴地答应,便问:“为什么来香港?”

“来看亲……”话没说完,剧痛就第二次袭来。这次的踢得更重,剧痛之下,他不禁呕吐起来。等他吐差不多了,又听那人问:“为什么来香港?”

拿督再不敢说假话,老老实实回答:“我是来参加拍卖会的……就是告罗士打的那个……”

“看中了哪件骨董?”

“我……就是随便看看,没打算买什么”商人狡黠的本能让梁仕远编出一个高明的谎言来蒙混,但随即他就迎来了第三轮的痛苦,被活活踢得昏死过去。兜头一盆凉水浇醒了,那人依旧重复着刚才的问题:“看中了哪件骨董?”

拿督喘息着说:“印,一个金印,说是日本太师老爷的物件……”他肚子里没几滴墨水,记性也不灵光,只知道是日本的大官传下来的东西,却稀里糊涂地把“太阁”记成了“太师”。

“怎么看中这个?”

梁仕远苦着脸,委屈地说:“老爷,您明鉴呐,我只爱玩点木器瓷器,这不是我看中的东西,这是……一个朋友托我先买下来,然后他再拿东西跟我换……”

“你朋友是谁?”

“我只知道他姓孙,行九,都叫他孙九爷……”

“名字都不知道,也信得过?”

“我们一起做了好几次生意,他是手艺人,人品还是可靠的……”

“他拿什么换?”

“十件明代苏式家具……”梁仕远嗫嚅着说出这句话,想起自己之所以会落到如此境地,都是因为贪念所致。本以为能捡一个大便宜,没想到连老本都要折进去,不禁悔从中来,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只听那人又问:“拍卖会的邀请函在哪?”他生怕再受到毒打,只得暂缓悲声,抽抽搭搭回答:“卧室……抽屉……里……”

见那人转身进了东屋。梁仕远心中更加惊疑——他问邀请函干什么?难不成这强盗要参加拍卖会?正想着,就见那人举着一张裱花印制的卡片走出来问:“是这个吗?”

看到卡片上硕大的“梁仕远拿督”几个字,梁仕远忽然明白了——他拿走自己的邀请函,显然是要“替”自己去拍卖会,而既然他“替”了自己,那自己的下场便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他嚎哭着苦苦哀求:“别杀我!别杀我!我保证不乱说,不乱说……”随即又说:“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我有钱,我有十二座橡胶园,还有两个缫丝厂……”他说贯口一般把自己的产业尽数报了出来,大概是觉得无论对方目的如何,这个世界上诱惑力最大的莫过于钱。可他似乎忘了,不久前自己已经开出过很类似的条件,但对方并不感兴趣。

果然,那人对梁仕远的哀求不做任何反应,却举起手里拎着的另一件东西问:“信佛?”

那是一串相当漂亮的珠子。木质珠串上细密地刻着梵文写就的《金刚经》,每一颗珠子都被盘得乌黑油亮,显然是主人经常把玩的心爱之物。

看到自己心爱的阴沉木金刚佛珠被别人拿在手里,梁仕远心里别扭极了——这佛珠是曼谷高僧所赠,平时他连自己的太太都不让碰!现在竟然……不过对方既然询问,还是老实回答的好,或许这个强人能看在佛菩萨的面子上,放自己一条生路。便止住哭声,用力点着头:“我信佛的,我佛慈悲……”

不料那人只是走过来蹲下,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般嘟哝:“信佛吗?也不知道你攒的功德,够不够下辈子投胎做人。”说着,只见他胳膊一晃,手中忽然多出一个东西。梁仕远看到,那是一柄通体乌黑的菱形小匕首。但他不知道的是,这武器的正确名称是——苦无。

那人拍拍他的脸,指了指坐在椅子上的巴卡:“想不想知道那家伙为什么会那样?”

梁仕远机械地点点头,却忽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惊骇万分,拨浪鼓似地摇着头,大喊:“别杀我!别杀我!”

那人微笑着说了句什么,梁仕远只见眼前黑影一闪,紧接着,就看到血从脖子里标射出来,在空中勾勒出粉红色的扇形轮廓后,洒落到地板上。对方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地消失了。

“他说的没错”这是拿督梁仕远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想法。

“别怕,不疼”这是拿督梁仕远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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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战争已近在咫尺,但香港告罗士打酒店依旧灯火辉煌,进出的人们无不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就连酒店门口的花童和甜水商贩也穿得格外光鲜,吆喝的比往日里更加卖力,因为就在今夜,这里即将举办一场充满奇珍异宝的拍卖盛会。

雾隐健太穿着藏蓝色长衫,礼帽的帽檐压得很低,混在人群中,一点都不显眼。这是伊贺忍术中的“无色”之术。所谓忍者,应该是躲在影子里的毒蛇,是在对方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的人,必须能做到自然隐秘地融入人群而不被发现。

正所谓“大隐于市”,隐蔽的最佳位置,莫过于闹市中涌动的人潮。

作为日本战国时期真田十勇士之一——雾隐才藏的后代,雾隐健太对“国运之印”有着相当的了解。因为这件宝物,是在大阪冬之阵(日本战国时著名战役)前,由雾隐才藏舍命护卫,亲手交给真田幸村的妻子竹林院的。雾隐健太的另一个身份,是日本陆军省军务局长兼调查部长武藤章的助理。名为助理,其实是武藤章的心腹死士,也是贴身保镖。十天前,他拿着一张报纸,声泪俱下地向武藤章讲述“国运之印”的故事;七天前,他搞到了拍卖会嘉宾的资料,知道了每一个参会者的底细;五天前,他打探到一个文莱拿督明确表达了对金印的兴趣,有备而来;一天前,他搞定了那个叫梁仕远的拿督,现在,他以梁仕远的身份,出现在告罗士打拍卖会的现场。

不过,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叫孙九爷的会对国运之印感兴趣,但已经不重要了,再过不久,藏有太阁遗秘的金印就到手了,家族的愿景即将实现!

“先生,请出示您的邀请函。”酒店大厅的接待客气地询问。

雾隐健太掏出邀请函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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