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罗 盘(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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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被捆得结结实实,完全挣不开。

甚至无法弯下腰去,抽出小腿上别着的苦无。

就要结束了吗?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雾隐健太心中默默念诵着九字真言,其实他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并没有太多恐惧,在他心中,更多的是对自己放松警惕的懊悔,和没能完成任务的遗憾。

迎着舷梯旁呼啸的海风,他向刹那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漆黑一片。

“她应该会害怕吧?应该也在默默念诵真言来消弭恐惧吧?来世再见了,森下君……”

想起那时她坚持不吃船上的餐食,雾隐健太越发懊悔地无以复加。

假如在黄泉下和才藏公相见,我有什么脸去面对他?

难道要告诉他,我之所以没能完成和他一样的壮举,就是因为贪嘴,吃了带有安眠药的红酒和牛扒?

海浪拍打着船舷,节奏单调的声音让他觉得格外平静。也许这就是才藏公弹奏的安魂曲?

按日本的规矩,即便被处死,也可以留下辞世句,可这帮粗俗的中国人,明显没有这样的礼仪。

假如他们让我留下辞世句,我该说些什么呢?

百密终一疏,抱憾葬鱼腹。未竟报国志,留待来世补。

就是这样吧……

正想着,雾隐健太只觉得被人重重推了一把,随即腹部狠狠撞上舷梯的栏杆,整个身体翻转过来,大头朝下栽了下去。

在被推落前的那一瞬间,雾隐健太分明感觉到被反捆的手里塞进来一样东西。他用力握住这个东西,坚锐的刺痛让他分辨出,这是个刀片。

生的希望再一次燃烧起来,他努力地调整自己的角度,尽量让自己能垂直地扎进海里。

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海面就像水泥板,要是身体拍到上面就死定了……

“哗嚓”

剧烈的冲击后,接踵而来的,是彻骨的寒冷。

雾隐健太反弓着腰,尽量放松身体,让头部离开水面,拼命吸着气。但堵在嘴里的那团布让他每次的吸气都事倍功半,只能获得相当微量的氧气,就连这点少得可怜的氧气还夹杂着腥咸地海水。受了伤的左臂在海水的刺激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他用右手紧紧攥住刀片,生怕这唯一的希望被自己不听话左手打落到海里。

接着,他蜷起腿一钻,让被反剪着捆住的手臂重新回到身前,仰起身浮着,先掏出了嘴里的布团,再用嘴叼着刀片,割开手上的绳索。

当双手被彻底解放出来后,他大口呼吸了几下,抽出苦无,三两下割开脚上的绳子,向刹那游去。

那个非同小可的女特工,此时正像死鱼一样随波逐流地在海面上漂着,已经失去了知觉。

“森下,振作点!”忍者在她耳边大喊着,先拔出她口中的布团,又把她上半身托出水面。没办法按压胸口来帮助她呼吸,他只能左手攥紧苦无,用刀柄抵住她的腹部,右手不断拍打着她的后背。

“森下,你不能死,这是命令!”雾隐健太声嘶力竭地吼,可刹那依旧软绵绵地倒在他的怀里。

他双手抓住刹那两肩,死命摇晃着她:“呼吸,呼吸啊!”

终于,刹那吐出一口水,醒了过来。

和所有溺水之人一样,气管中呛着的水让她下意识地胡乱打着挺,挣扎起来,再次落入水中。雾隐健太深吸一口气,潜下去抱住她的双腿,用尽全身力气把她举出水面。

刹那一面呛咳,一面不断扭动,雾隐健太死死抱着她的腿,奋力踩着水,把他们的身体保持在水面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不再挣扎,呼吸也平缓下来,他听到头顶上传来她的声音:“少佐阁下,谢谢……”

“啊……”筋疲力尽地雾隐健太含混答应了一声,把她放下来,用苦无划断她手脚上的绳索,把她从束缚中解放出来,一面抱怨:“你不是按‘食之道’修行的吗?怎么那么重?”

“诶?”刹那诧异地看着湿淋淋地少佐,两个捡回性命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在他们身后那片乌黑的海面上,公主号已驶远,船舱中的灯光忽明忽暗闪烁着,把她妆点得像一只萤火虫。

笑了一阵,忍者问:“你都带了什么?”

刹那翻找了一阵,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来,黑暗中雾隐健太看不清究竟是什么,只听她兴奋地喊:“啊!幸亏没进水……”

忍者一面感谢着他的敌人们没搜他们的身。一面期待地问:“是什么?”

“般若面,要是进了水就不好办了。”

“一个面具也值得大惊小怪?都这时候了,要面具有什么用?”

刹那小心地把般若面揣回去:“你不知道,做这个可费功夫呢……”

忍者急不可耐地打断她“喂喂!你就没随身带着武器什么的吗?”

“诶?”刹那低头看看自己:“那女人的裙子本来就小,哪有地方放武器?”

黑暗中看不到她的衣服,但雾隐健太还是想起,他们现在身上穿的,是百利旅社那对夫妻的衣服。刹那身材高挑,这条裙子穿在她身上刚过膝盖,确实小得很。但还是鸡蛋里挑着骨头责备道:“上船后你怎么不换回自己的衣服?真是蠢女人……”

“是啊是啊,我蠢得很,我都去吃船上的东西了,能不蠢吗?”

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雾隐健太分明感受到她的愤怒——她怎么忽然变成这样?难道影佐祯昭就没教过她不能指责上司吗?紧接着又听她说:“我这么蠢,你还救我干嘛?还不如让我死了痛快!”

见忍者半天不说话,刹那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吞吞吐吐地道歉:“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

“你知道吗,你是我拼命去救的第二个人。”

“啊?我?”刹那一愣,又继续道歉:“对不起,少佐……”

雾隐健太继续截着她的话,说:“但是你活下来了。”

“实在对不起,我……”

“上一个也是我的伙伴,不祥事件(1936年2月26日日本的一次兵变)时,我们俩被敌人堵在一个茶渍屋(专门售卖茶泡饭的店)里,那帮家伙知道我们的本事,不敢冲进来,就使用了手雷。”

“那帮家伙?是……皇道派的叛军吗?”

雾隐健太没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说道:“道三那家伙唐手天下第一,可运气太差,被炸断了腿。我不想失去他,就背着他跑,从炸开的墙洞往外跑,沿着河跑……”

“唐手……难道您的伙伴是船越家的人?”刹那知道,要说日本第一的唐手,非船越义珍(日本著名武术家,被誉为“空手道之父”)莫属,所以这样问。

雾隐健太依旧自言自语般说着:“我不想失去他,我不想……所以我就跑,拼命地跑,我知道只有跑到安全的地方才能把他放下,可是敌人太多了,又不停打枪,我实在跑不出去,就跳到河里,跳之前我对道三说‘憋住气,咱们游过去’,然后我们就潜到水底,游到对岸……”

刹那认真地听着,讲到这里,似乎少佐向自己笑了笑,又继续说道:“森下君,你可能没见过子弹在水里游弋的样子吧?漂亮极了,就像你身边冲过一条条秋刀鱼,它们旋转着,露出白白的鱼肚,那天我看到的,是我这辈子看到过的最壮观的鱼群,就像在水里放烟火……”

“游到岸上,我把道三放下,他晕过去了,我就使劲按他胸口,可是没什么用,我把他翻过来,想拍拍他的后背,可是……”

“他……中弹了吧?”刹那轻轻地问。

“那样的家伙怎么会中弹?他是被鱼咬了,那么多鱼,冲过来,扑上来,把他的后背咬烂了,全烂了……”雾隐健太更咽着说:“天下第一的唐手,就这么……”

刹那伸过手去,紧紧攥住他的胳膊:“都是我的错,少……”不料雾隐健太却用力甩开她的手,粗暴地吼道:“你就是个蠢货,不知道爱惜性命的蠢货,你想没想过,咱们吃了这么多辛苦,经历了这么多残酷的修业,难道就为了死得像个傻瓜?”

“对不起……”

忍者喘息着,不小心呛了口水,剧烈咳嗽起来。刹那连忙拍打着他的后背,他咳嗽了好一阵才说:“对不起,我失礼了。”

“您别这么说,该道歉的是我,我……”

雾隐健太低着头说:“我不想失去道三,可我救不了他……我也不想失去你……”他顿了顿,忽然紧紧抓住刹那的肩膀:“我们都是好不容易才修行成这样,千万不能轻易死掉……”

刹那心里一热,连忙说:“我刚才说得都是气话,请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只看到一个黑黑地身影雕塑般立在自己身前。不知为什么,心脏竟忽然间跳得快起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想说:“我们这样不太好吧?”不料刚说出一个“我”字,就听雾隐健太惊恐地说:“准备战斗!”

“诶?”

“有鲨鱼。”雾隐健太说着,把苦无塞到刹那手里:“我在出血”。

刹那扭头看着身后水面上四个不断迫近的三角形黑影,忽然意识到雾隐健太给她的是他们唯一的武器,惊问:“那你呐?”又想到自己即便有武器,在水中也发不上力,刚想问如何应对,只听忍者又急急说了句:“猿望”。

刹那立刻心领神会,同为忍者,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侦查用的姿势?她把苦无叼在嘴里,双脚踩住雾隐健太肩头,左手攀住他左臂。忍者一挺腰,她便摇晃着站了起来。

“别打身体,往鱼鳍上打。”

刹那暗叫“惭愧”,心想如果他少说了这句,只怕自己真的会把苦无往水下射过去,海水阻力那么大,万一刺不破鲨鱼可就全完了。一面应了声“是”,一面盯住最前面一道鱼鳍,奋力把苦无掷了出去。

常言道“力从地起”,刹那这一掷,力道是由脚及腰,由腰及臂,最后贯于手腕发射苦无。她一发力,身下的雾隐健太再也支撑不住,被直蹬到海面下。

刹那虽然跌入海里,但迅速调整好姿势,奋力把沉下去的同伴拽出来,忍者顾不得抹去脸上的海水,一露头就问:“射中了吗?”

看着另外三个小小的三角形飞快向前集中,刹那知道他们一定是被同伴身上更浓的血腥味吸引,先应道:“射中了”,又问:“然后怎么办?”

“游开,越远越好。”忍者说着,用力捏了一下刹那的肩膀:“念好真言,咱们一起和黄泉津大神(日本传说中的死神)赛跑吧!”

两人一前一后游了不知多久,也不知多远,最先筋疲力尽的是刹那,之后雾隐健太又推着她游出去很远,直到耗尽了全部的体力,两个人才并排仰着,漂浮在水里。

刹那呆滞地盯着天上的星光,问:“要是鲨鱼追上来,咱们就走到结局了吧?”

雾隐健太有气无力地说:“不会的,咱们运气不至于那么差吧?振作点,这里应该离上海不远了,等天亮了,也许就有船来”说完这句话,他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肯定,又改口说:“不,一定会有船来。”见刹那侧过头看着他,便自嘲道:“我这样子太狼狈了,是吧?”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却问:“那后来呢?你是怎么逃出那帮家伙的围追堵截的?道三又怎么样了?”

忍者一愣,笑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这个?”随即清了清嗓子,像讲故事一样说道:“后来我背着道三的尸体,记不清干掉了他们多少人才勉强逃了出去,自己也受了重伤……”

“诶?背着道三?”

“啊,我不想就这么丢下他……”忍者眯着眼看着天空:“后来我昏过去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活着,身边放着口棺材,里面躺着道三。一个先生坐在我身边正在擦一把刀……见我醒了,他就问‘即便同伴死了,也不放下吗’?”

“啊,这听起来像是古时候的侠客故事呢!”刹那兴致勃勃地评价,又问:“你怎么说?”

“我说‘我和他同进退,不论生死’。那位先生哈哈大笑,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同进退,去争取更多的荣耀。我说你救了我,我的命以后就交给你。”

刹那称赞道:“这位先生也是侠客性格呢!”又问:“可你怎么又成了军人?”

“那位先生,就是武藤部长啊!”

“武藤部长?!”刹那惊诧地赞叹:“真没想到那么严厉地人,居然是个侠客!”

“是呀,主君可是真正的武士,要不是他搭救我,恐怕也就没有今天的事啦。”

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地男人不但重情义,还是个重承诺的人。刹那侧过头看着四肢展开的雾隐健太,缓缓地把手伸向他的手,在碰到他手指的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脸热得发烫,终于还是调动起全部的勇气,握住他的手,低声说:“谢谢你……”

“啊?喂喂,怎么突然谢我?”

刹那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我还从没想过我也会被人救,有人保护呢,可真好……”

“啊,那是自然,你要是死了,我不就变成光杆司令了?”雾隐健太体会到她的情绪,但仍然克制地说:“森下,别忘了咱们还有任务要完成,还是少说几句话,节省些体力。”

“叫我良子,行吗?”

忍者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搞得手足无措,苦笑着说:“啊……这好像是你第一次不让我称呼你的代号,哈哈……”他看着漆黑的天空,无奈地叹道:“森……良子,我知道你的心意,但咱们都是走在刀尖上的人,这样的感情对咱们来说,太奢侈了……”

刹那却像没听见他的话,似乎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我记不太清楚小时候的事,全部的记忆都是从福岛的乡下开始的,师父把我训练成忍者,进入陆军,又接受了现代化的间谍训练,渗透,暗杀,偷情报……”她长长出了口气:“我讨厌这样的日子,讨厌打仗,鲨鱼会吃掉流血的同类,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我们也是畜生吗……”

“别说丧气话!”雾隐健太打断她,说:“弱肉强食就是自然的法则呀!作为军人,为祖国开疆拓土,是我们的光荣!”

“光荣?这场仗已经打了将近十年,还能撑多久?三年?五年?”刹那回忆着这场从昭和六年(1931年)就开始的战争,回忆起受训结束后教官要求他们发下的誓言,回忆起进入“梅”之后的一幕一幕,回忆起严厉地影佐祯昭和那个可怜地浅野重一……是啊,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日本还能在这样的消耗下撑多久?

雾隐健太看出她的绝望和沮丧,他本不想对她透露金印的秘密,但一起经历过生死后,让他对刹那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另外,他也希望她知道金印的秘密后对这场战争重新建立信心,便说:“良子,你知道咱们为什么一定要拿到这个金印吗?”

“不知道……”

“据说金印里是太阁留给我们的东西,是能让日本国祚永延的东西。”他兴奋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翻身站在水里,踩着水说:“是什么东西我不清楚,但只要把这金印带回去,你,我,我们,就是拯救国家的英雄,就是日本的英雄!”

看到他高兴的样子,刹那眼里也绽放出光彩,紧紧抓住他的手说:“不管金印的传说是不是真的,你都是我的英雄,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

“好,咱们把金印带回去,一起被载入史册吧!”

“少佐阁……”

“健太,是健太呀”

听他纠正自己的称呼,刹那心中一阵温暖——这可是这个冷酷的男人第一次允许她喊他的名字呢。“健太君,我好冷……”

“那你快起来,像我这样踩水,活动活动就暖和了”

“那样的话,体力不是消耗的很快?……”刹那嗔怪地说,心想你难道就不能想出其他办法帮我取暖吗?比如说,抱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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