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夜 奔(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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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八路军骑兵离开,雷震心里怅然若失。转身回到庙里,见贺振良依然在昏昏沉沉地睡着,他吃了块干粮填填肚子,本打算背着贺振良继续上路,转念一想,这样要不了多久自己那带着伤的身体就会耗尽体力,万一遇到敌人或者野兽,结果将不堪设想。于是就拿定主意在破庙里等待救援,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自己沿路撒下的墨线上,盼着来寻找他们的人能循着墨线找到这里。

雷震四下打量着这座破败的庙宇,见神案后的半截残破佛像穿着黄绿相间地龙袍,不禁奇怪,佛菩萨怎么穿起皇帝衣服来?走过去仔细看看地上被屋顶砸断的另外半截,又发现这尊佛竟带着冕旒冠,佛头下面压着的神牌上,露出“天齐大”三个烫金端楷大字来。

看到这三个字雷震恍然大悟——神牌上写的应该是“天齐大生仁圣大帝”,这是泰山之神、掌管酆都城的东岳大帝的尊号,原来这是座岱庙(供奉泰山神的庙宇)

想到那伙兵匪丧命于此,雷震感慨这保国安民的东岳大帝果然灵验,想必他老人家也看不得恶人宿在自己庙里,就把这伙匪都收去了酆都城。

他心中感激,便从佛头下抽出神牌,仔细擦拭干净了,恭恭敬敬放到神案上,又鞠了几个躬,感谢神明的庇护。

太阳渐渐升高,庙里也渐渐变得酷热难耐。雷震吃了些八路军留下的干粮,恢复了点力气后,把贺振良拖到佛像后背阴的地方,再把指导员留给他的匣枪推上膛放在身边,靠着半截神像坐下。心里一安稳,便掏出金印,又琢磨起开启方法来。他反复咀嚼着“望阙叩拜面九五”这句话里每一个字的含义,希望东岳大帝能借他几分灵感,助他参透祖师爷歌诀的奥妙,找到让螭虎打开的机关,但眼见正午将至,那只螭虎依然没有被他移动分毫。

门外一阵马达声响。雷震急忙把金印揣进怀里,抄起身边的匣枪,隐蔽到神像身后,顺着神像断裂出的缝隙向门口望去,只见几个穿着土黄色军服的日本兵叽里呱啦地说着话向庙里走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手里还提溜着两只鸽子。

一、

二、

三、

四……

对方有四个人,都背着长枪。

与这几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近在咫尺,雷震只感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冷汗也涔涔而下,拿着枪的手不停颤抖,另一只手死死抠着神像,心中反复念着“救苦救难观音菩萨”念了几句又觉得不大对,忙又改口念起“保国安民东岳大帝”来……

这些日本兵似乎不怎么警惕,进庙后连最基本的室内侦查都不做,一个首领模样的鬼子指着地上熄灭的火堆,吩咐了几句,两个日本兵点头哈腰地答应着,出门去找来干树枝生起火,四个人也真不怕热,都兴冲冲地围着火堆坐下,把鸽子插在刺刀上烤着。

很快,烤鸽子便散发出阵阵香味,外皮也呈现出诱人的红褐色。四个日军兴奋地大呼小叫,猴急地扯着鸽子分食起来。那边日本兵吃得不亦乐乎,这边雷震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窜出来,只盼他们吃完鸽子赶紧走。谁知就在这时,一直昏迷不醒地贺振良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这几声咳嗽,让正在大嚼的四个日本兵像是中了定身法,瞬间僵住。首领最先醒过神,大声呵斥几声后,另外三人纷纷扔下手中没吃完的鸽子,拿起枪警惕地瞄着神像的方向。首领又是一声令下,一个日本兵端着枪,向神像后面走来。

“拼了!”看敌人离自己越来越近,雷震按照指导员传授的方法,慢慢推开匣枪的保险,双手牢牢握住枪,只等对方再走近些就射击。看那日本兵又走了两步,雷震又想反正也是把命豁在这里,与其等着他绕过来,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先崩了这个小鬼子垫背。便把枪管从神像的缝隙伸出去,瞄准敌人的头部扣动扳机。

与预想中“枪声一响,敌人脑袋开花”的场面不同,虽然雷震用力扣下扳机,但手中那只匣枪却只发出“咔嗒”一声,既没有火光从枪口喷出,也没有带给他一丝一毫的后坐力——卡壳了。但这轻微的声响却足以引起敌人的警觉,那日本兵一抬头,看到了躲在神像后的雷震,大骂“八嘎”,举枪就射。

“完了……”雷震万念俱灰,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枪声响起,他浑身一哆嗦,脑中一片空白,但却连一丝丝疼都没感觉到,睁眼一看,面前的日本兵已经向前扑倒,后半拉脑袋一片血肉模糊,显然是被这一枪开了瓢。紧接着又是几声枪响,另外三个日本兵都被撂倒,随后便见白珊杜立走进庙来。

雷震大喜过望,想从佛像身后绕出来,无奈身体不听使唤,任他怎么使劲也迈不开步。他想大喊:“我们在这里!”,嘴张得挺大,可就是发不出声音。他不知道自己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身体在严重刺激下产生了应激反应,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处于一种“假死”状态,只知道越急就越动弹不得,生怕好不容易盼来的两个救星发现不了自己,便调动起全部意念集中到手指,把手松开,让匣枪落到地上。

其实他是太着急,没来得及想——假如白珊杜立没发现自己,又怎么会开枪击毙日本兵?好在松开手后,身体也从应激状态下恢复过来,他急着从佛像后走出去,不料一步迈出去脚像踩到了棉花上,软绵绵没有半分力气,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白杜二人绕到佛像后,见雷震满脸冷汗面色煞白地坐在地上,白珊上下一打量,问:“你没事吧?”雷震尴尬地笑着摆摆手,向身后指了指,说:“他一直昏迷,就刚才咳嗽了几声……”

白珊最惦记贺振良,忙蹲下去查看着他的伤情,对杜立说:“看这个大包,也不知道跳车后又撞到什么,他脑震荡还没好,又来了这么一下……”说着又指了指贺振良头下的一小滩呕吐物说:“要是不呛咳,这些东西会憋死他。他现在状况很不好,咱们必须尽快找医生给他治疗。”

杜立看了眼门外,说:“摩托。”

四个日本兵骑来两辆挎斗摩托,骑走时也不多不少是四个人。离开岱庙前,雷震由衷地又念了几遍“保国安民东岳大帝”,再次表达了对神祇的感谢,并暗暗允诺,有机会一定重新为泰山神重塑金身。四人上了车,沿着小路向泰安城驶去。快到城门口时丢弃摩托下车步行,杜立雷震轮流背着贺振良,黄昏时已到泰安。

雷震经常往来泰安,和守卡子的伪军很熟。听雷震说这个昏迷不醒的病人是他叔伯兄弟,伪军皮笑肉不笑地问:“雷老板,你兄弟病成这样,怎么也不雇辆车?”

这一下正问到了关键处,雷震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却听身后白珊说:“长官,我们是开车来的。”说着一指杜立:“这挨千刀的是个新把式,半路上把车开进沟里,要不我们能变成这样?”她先指了指自己受伤的右腿,又指了指贺振良的后脑勺,说:“看这大包,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消下去……”

那伪军走过去看了看,见两人伤得都重,立刻对白珊的话信了七成,但他是勒索惯了的,见这几人穿得体面,当然不会轻易放行,摸着下巴问雷震:“这位太太是?”

雷震赔笑着答道:“是我堂嫂。”

伪军点点头:“倒是个伶俐的人……”又装出为难的样子说:“雷老板,你也知道,最近咱泰安这地界乱得很,皇军对我们管得严,没有良民证那是一律不准……”

雷震不等他说完就把他拽到一边,低声下气地说:“哥哥,我堂哥急着看病,你高抬贵手,先放我们进城,回头我马上打发人把茶钱给你送来。”见伪军阴笑着不搭腔,雷震忙伸出一根手指说:“黄的!”

一根手指加上句“黄的”,就代表了一根金条。那伪军平日里虽然常常揩油,但都是些小钱,这时听雷震许给他一根金条,立刻眉开眼笑,一面假模假式地说:“哎呀雷老板太客气了,咱俩谁跟谁……”一面抬手高呼:“放行!”

进了泰安城,雷震可算松了口气。老姚的药行离城门不算远,还没拐下大道,离得老远就看见站在胡同口翘首等待的黑兰。一见到他们,黑兰风一样跑过来,先绕着雷震看了一圈,见他没伤,只说了句:“你没事,太好了”嘴一撇就哭开了。

青帮众人纷纷迎出来,严老七拉着雷震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不住口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说到最后眼圈也变得通红。

老姚是晚辈,不敢像严老七那样,对雷震做出太过亲昵地动作。看到掌香平安他由衷高兴,说:“掌香福大命大,也不枉黑妞在门口苦等了一夜……”

雷震知道这一趟着实凶险,让大家都担心到极点。他不愿看到哭哭啼啼的场面,忙打岔开起玩笑,问黑兰:“真的一直等着?连觉都不睡了?我才不信。”

黑兰抽抽搭搭地说:“头半宿我一直……等着,后……半宿困得不行了,青草姐就……替我……”

“看看,被我说中了吧,我就知道这懒丫头肯定扛不了一宿。”雷震得意地拍拍她的头,又说:“你担心就担心呗,哪有叫别人替你担心的?”

众人大笑,簇拥着四人进了屋,安顿好贺振良后老姚去请医生。老姚在兰山帮头辈分虽不高,却是山东数一数二的大药商,泰安城的大夫人人都敬他三分,没费多少功夫,就把城里最好的外伤大夫“杨一眼”请了过来。

杨一眼之所以被叫做“杨一眼”,是因为一般外伤他只需看诊即可。中医讲究“望、闻、问、切”,看诊难度最大,诊疗准确度也最低,但这杨大夫竟能以看诊出名,足见医术之高。果然,在看了贺振良伤处后,他提笔刷刷写下两张药方,交待老姚说:“口服外敷,两天内保管醒过来,半个月后恢复如常。”听他这么说,白珊杜立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但听他又嘱咐:“切记,养伤期间不要活动太多,不然就耽误了。”

一般来说,活血化瘀应该让病人多活动。但这医生居然告诉贺振良“不要活动”,杜立也懂些医理,听到这样的医嘱,不解地问:“为什么?”但他吃亏就吃亏在无论怎么说话都是板着脸,让对方感觉很不舒服。杨一眼白了杜立一眼,没好气地说:“什么为什么?他头部反复受伤,淤血压迫脉络,必须以猛药来攻。活动得越少,气血运行越少,药散出去的也越少,他好得就越快。懂吗?”

老姚知道这杨一眼的脾气,见他面带怒色,知道他能解释这么多全是冲自己的“薄面”,若杜立再质疑半句,只怕这医术通神的大夫就要发飙,忙递上一个钱袋,感激地道谢。杨一眼脾气大能耐大,数钱的本事也不差。接过来也不打开看,只用手掂了掂,就知道里面装得银钱不菲,一点些许不愉快立刻消散,满脸堆笑地客套:“姚老板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他把钱袋揣进怀里,又掏出一块明晃晃的怀表看了看,惊道:“坏了坏了,怎么都这时候了……”一面从随身提包里掏出一块小毯子铺在地上,辨了辨方向,向西南方跪了下去。

白珊见他行为古怪,心说难不成这大夫是个巫医,看过病还要再跳跳大神?她疑惑地望向老姚,正待开口询问时,老姚已猜出她的心思,解释道:“杨大夫是虔诚的木思林(该词汇已被设为敏感词,只能以谐音词代替,请读者见谅),每天必须按时祷告,咱们不要打断他。”说着,一把把站在杨一眼面前的黑兰拽开。

听老姚这么一说,屋内众人立刻肃静下来。雷震第一次看木思林祷告,只见跪在地上的杨大夫双手捧在胸前,满面庄重,口中喃喃念诵,只第一句时声音较大,听上去似乎时说什么“安拉乎艾克白尔”(真主至大),后面的词句就都听不清楚。不一会,他祈祷结束,折好毯子收进提包站了起来,又嘱咐了几句,这才离去。

送走大夫,青帮众人按照方子给贺振良煎药,又把另一剂外方制成膏药敷在患处。白珊虽说伤的不轻,但只是皮外伤,没有大碍。老姚亲自拣了些上等草药,捣碎了让她糊在伤处。雷震就坡下驴,说肩伤是跳车所致。不料一亮出伤口,黑兰和青草立刻大呼小叫起来,非要拣老姚铺面上最好的外伤药给他用。雷震拗不过,只得脱下大褂赤膊坐在凳子上,任她们摆布。

黑兰涂着药,得意地说道:“今天叫我瞧了个新鲜,不年不节的居然会有人冲着我跪下去……”

老姚一哂:“那是人家的信仰,木思林朝拜的时候要向着圣地的方向,人家杨大夫那是冲着圣地拜,才不是冲你下跪呢……”又责怪:“你也没个眼力见,看到他要下跪还杵在地上一动不动,要不是我拽你一把,你还真让这老头跪你个小丫头?”

听老姚说“圣地”,黑兰瞪大眼睛问:“哎?姚大叔,这圣地跟咱们的圣物是啥关系?”

老姚哭笑不得地解释道:“那是人家回教的圣地,叫麦加,跟咱们的圣物能有啥关系?”

黑兰嘟着嘴嘀咕着:“一点关系没有,怎么还都叫‘圣’什么什么的……”

老姚更加哭笑不得,道:“那天下姓唐得多了去,还能都跟你师娘扯上点关系?”

说曹操曹操到,刚说到唐静,正巧她端着给贺振良煎好的汤药进屋。把两人的对话也听了个大概齐,一放下汤药,她便责备黑兰:“平时叫你多看点书,你就是不听。这下丢丑了吧。胜地是名胜古迹的意思,是胜利的胜,圣物是神圣的那个圣,压根不是一个圣字……”

这话一出大家都愣住了,随即众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极其古怪,老姚咳嗽一声快步出了屋,大庆缩着身子捂着脸不住抖动,已是忍到了极点。白珊端起药碗又放下,终于没忍住,大笑起来。就连杜立都嘿嘿地笑出声来。

唐静懵懵地问:“我说错了么?你们怎么都……?”

雷震笑道:“静姐,这俩圣字其实就是一个字,麦加在回教中,是最神圣地地方,可不是什么名胜古迹……”

见师娘也出了丑,黑兰心里虽然暗爽,嘴上却替唐静分辩道:“有啥好笑,谁还没个说错话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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