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方 向(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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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走起夜路来的确慢得很。天破晓时,才到陆家庄。一行人寻个小铺吃了顿菜煎饼,又走了大半天才到济南近郊。一行人没进城,转雇了另外一辆车直奔城南小岭村。

清末动荡,靠手艺吃饭的兰山帮头举步维艰,眼看就要解散之际,时任掌香的袁天龙做出两个决策——一是把兰山的总堂从淄博迁到了济南近郊的小岭村;二是所有帮众平日可以自寻生计,所得都归个人,只在总堂有命令时服从调遣,总堂交办的任务,按照工作成果分账。袁天龙虽然技艺并不算出众,但经营意识却是兰山历任掌香中的翘楚。正是他的这两个决策让命悬一线的兰山重新焕发出生机。在总堂迁到这里后,仰仗着交通便利,且毗邻省城,客流大,机会多,很快就接到几单大生意,经济大为改观;而把豢养帮众的模式改为松散合作的“半联盟”模式更堪称神妙之举,在这种模式下,帮众们需凭自己本事吃饭,即便平日最懒散懈怠的,也都卯足劲长本事练手艺,不但每个人的技艺都有了提升,总堂也甩掉了一个巨大的包袱。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这种模式下,由于帮众各自为生,总堂再不复兰山时人丁兴旺的气象。

马车转下大道后不久,远远便望见一处院落。雷震用手遥指,谦虚地介绍:“各位,这里就是了。”

青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灰白色的院墙格外整洁,院外绿树环绕,门前不远处就是一处泉眼,清冽地泉水汇成小溪,汩汩地从院前流过。不禁赞叹:“呀!好漂亮!”

贺振良虽然颠簸了一夜,但精神头却明显好转起来。他支撑起身子也朝雷震指得方向看了看,笑道:“世道乱成这样,没想到你竟住在桃花源里。兄弟,真会享福!”

说话间车已稳稳停在院门前。几人下了车,雷震喊了声:“虎子,我回来了。”随后便听院子里一个声音兴奋地答应:“掌香,你回来啦!”紧接着,院子里跑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长得虎头虎脑,四肢极壮实。雷震向四周指了指,说:“这些都是我的贵客,可千万不要慢待了。”

虎子点头应了声“好”,兴冲冲地压着声音问:“找到了?”见雷震微笑颔首,又瞪着眼问:“唐姑姑和黑妞姐咋没回来?”

雷震佯怒道:“哪来这么多问题?他俩有事,要晚几天才回来”又吩咐:“有什么事屋里说,你先把这位大哥背进去。”

虎子挠挠头,“哎”了一声,走到贺振良身前弯下腰。白珊见他年纪小,又比贺振良矮了足足大半个头,便不好意思地冲雷震说:“别麻烦小兄弟了,我们俩把老大搀进去就好……”

雷震笑着说:“你别小看这小子,他年纪虽不大,力气却大得很。一百多斤的铁销子,扛起来就走。叫他背贺大哥,完全没问题。”说着手一比划,虎子会意,双手往贺振良腰上反向一搂,背起他就向院里走去。白珊担心地喊:“小兄弟,走稳点,他可不是铁销子啊……”

大家在笑声中进了院。青草好奇地四下张望着,毕竟,这里就是她以后的家。

院子是很宽大的两进四合院。与孙九爷家里一样,院里布满了用来晾晒烫样部件的,横扯的铁线。青草头一回见到这样的陈设,心想住得人肯定不少,不然拉这么多晾衣绳干什么?可一直走到内院也没见有其他的人,便低声问雷震道:“这里……住了多少人?”

听她这么问,雷震琢磨或许她是担心没地方住,说:“平时就只有我、虎子,静姐和黑妞四个人,七哥老姚他们也常来。你放心,有你住的地方。”

一行人来到正屋,虽说正屋也不过是间寻常青砖房,但门前的楹联却是楠木制成,为这座清幽的小院凭添了几分华丽气象。贺振良被虎子背着,在进屋前忍不住叫他停了一下,细细地欣赏起来。只见右边上联写着“百变机巧,巧由心生”;左边下联写着“一技神妙,妙自手出”。门上的横匾同样是楠木所制,刻着“工部总堂”四个大字。一望便知年代久远。

贺振良品味着对联中的意境,侧过头对雷震赞叹道:“真是妙联,字也漂亮,这是哪代掌香的墨宝?。”

雷震微笑着答到:“这是祖师爷蒯时强留下的,但却不是他的‘墨宝’,要较真的话,挂这副联,在当时可是掉脑袋的罪过呢。”

“哦?”贺振良打量着对联,他知道过去有“避讳”一说,却完全没看出这对联有任何触犯禁忌的地方,怎么区区几个字还能搞出死罪来?

雷震解释道:“据说这副联是祖师爷按乾隆皇帝的御笔一字一字刻上去的,说这字写得‘贵气’,只因我们是江湖草莽没人纠察罢了,要较起真来,可不是杀头的罪?”

贺振良看了看楹联,叹道:“字能体现心境,乾隆是太平天子,写出来的字挺拔肥润,看上去当然会华贵些。恃才放旷是‘通病’,祖师也不能避免。像兄弟这样身怀绝技又谦恭温和的,真是少见。”

“哪里哪里,我这点手艺德行怎么配和祖师比?”雷震惶恐地摆着手谦辞,把大家招呼进正屋。待众人落了座,又吩咐虎子沏茶,说了句“诸位稍等”后便去洗了手脸,去给祖师上香。

贺振良喝着茶水,打量着屋内的陈设,见屋子被一扇又高又宽的石屏风隔成南北两进,又隐约闻到淡淡的檀香气味,猜想祖师神位或许就在屏风后,不禁对屏风多看了几眼。不料一看之下又吃一惊——屏风上画得似乎是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这画倒常见,用它做屏风的也不在少数。但问题在于这扇屏风是石制的,按照常理,画该是雕刻在石头上或是漆到石头上才对。可这块石头的表面光滑如镜,看不出一点斧凿和涂画的痕迹,每一根线条都似乎是石头自然形成的纹理,难道这兰山的工匠竟能在石头里作画不成?

正琢磨着,雷震已上好香从屏风后转出来。见贺振良盯着屏风看,便解释说:“这屏风也是旧物件。据说是同治年间,山东巡抚得了块翡翠原石,让我们给他把里面的翠开出来做成首饰。没想到切开一看,竟然连能打个小把件的翠都没有,巡抚一生气,工钱也不结,只把这块原石当工钱给了我们。大家累了半天,一分钱没见到,都愤愤不平,要去找巡抚讨个说法。当时的掌香是有些见识的,拦住大家说,这石头的纹理是幅名画,巡抚有眼无珠,看不出真宝贝,就把它雕成了这块屏风。”

贺振良道:“都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今天算是领教了。虽说这原石内蕴藏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可要是没人识货,终究也不过是一块石头。这位掌香的眼力真了不起……”

“那巡抚眼里只有翡翠”白珊说:“却不知道这块屏风的价值,或许还在翡翠之上呢。”

“是呀,翡翠有价,可这屏风上的图案是自然造化而成,是无价之宝啊……”贺振良又叹道:“凡夫俗子都会对事物产生最浅显,最浅薄的认知,忽略了原本就在那里的,真正有意义的东西……”

听到这句话,雷震心里一动——打不开金印,难道是因为我忽略了什么?可是,被忽略的究竟是什么呢?正琢磨着,却听青草怯怯地说:“掌香,这附近有没有裁缝铺,我想……买件衣服……”

听她忽然这么说,三个男人都懵头懵脑不知所以。白珊自然知道她是嫌身上的衣服穿脏了需要更换,抱怨说:“一套衣服穿了好几天,当然要换啦,你们以为我们跟你们一样,邋邋遢遢的,衣服都馊透了也不知道换?”

这一番话说得三个大男人都涨红了脸。贺振良咳嗽一声,端起茶喝了一口,掩饰着尴尬;杜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偷偷闻了闻自己腋下的味道,皱了皱眉;雷震心中却大喜过望——正愁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送情报,她就要买衣服,这青草真是自己命里的福星!

虽然开心得不行,他却装出惶恐的样子,说:“哎呀,都是我招待不周……”又夸张地看看外面的天色,说:“趁现在时间还早,我这就去城里给各位买件衣服先将就换上,再带裁缝过来量尺寸,多做几件合身的……”

贺振良忙劝道:“兄弟不用现在就急着去,先歇歇吧……”

雷震笑道:“咱们不急,人家女士可是急得不行,我这就去,你们随便坐,有事就喊小虎子……”说着往外便走,嘱咐虎子一定关照好客人,蹬上自行车直奔济南城而去。

雷震的上线,正是济南兴生祥裁缝铺的叶老板。一想到马上就可以把怀里这份重要至极的情报送达,雷震积压了许久的疲惫都散到了九霄云外,两条腿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把踏板蹬得飞快,不到一顿饭功夫就骑到了目的地。他克制着内心的兴奋,把车稳稳靠墙停好,问店里的伙计:“叶老板在么?”

“哎呀,是雷师傅!”那伙计一见雷震,脸上笑出花来——这可是他们的大主顾,时常来照顾生意的。听他问话,忙答:“叶老板没在店里,出去采办布料了,您有事吩咐我就行。”

“大概多久回来?”

“快得话明天就能回来,要有事耽搁了,就不好说了……”

看来今天这情报是送不出去了。雷震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但脸上仍笑呵呵地说:“好,你告诉他,就说我问他,上次说得那批潞绸,我找到下家了,让他赶紧来找我。另外,我家里有人要做衣服,来的时候带上尺子,给量个尺寸。”

那伙计倒会省事,说:“嗐,我怕我这猪脑子记不住这么多,我就告诉他您找他量身做衣服,好不好?”

“别!”雷震说:“你可千万要跟他说,那批潞绸我找到下家了,让他赶紧来跟我商量。一定不能忘了……”

“那是为啥?等见了面,您自己对他说,不好吗?”

雷震摇摇头,向伙计要来纸笔,写了张字条交给伙计后,故作神秘地说:“你们老板什么人你不知道?就他这种财迷,要是光跟他说做衣服的事,那点子小利他能瞧上?指不定什么时候能过去找我。但要是有发财的消息,他保管饭都顾不上吃就得往我那儿跑。我可也是急着赚一笔呢。”又从兜里掏出块大洋,道:“千万记得把条子给他,等事成了我再给你加赏。”说着手一弹,钱币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地弧线向伙计飞去。那伙计一伸手把大洋接住,笑得更加灿烂,说:“您放心,我一看到他就把条子给他,让他马上过去,保管误不了您的事……”

在他们约定好的联络暗语里,“潞绸”是情报的意思,“上次说的潞绸”自然就是“上次交待过的情报”,也就是叶老板要求雷震从香港带回来的这份情报。而“找到下家,赶紧来”则是说情报已平安带到,要立即转交给他。

雷震知道这伙计办事还算牢靠,听他答应带话,心便放了一半,又进店去给大家挑了几件衣服,骑上车往回返。

回到总堂时天已擦黑,远远望见正屋前厅空无一人,又见屏风后隐约透出灯光,雷震猜一定是虎子正带着大家参观工场。便把几件新衣放在前厅,向屏风后走去。

和先前贺振良猜的一样,兰山的祖师神位的确是供奉在屏风后的北墙上。神位和屏风之间,一道与屏风同样宽窄的楼梯直通地下。见案上的香已烧完,雷震便又添上炷香,并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祖师在天之灵能助他顺利打开圣物。

雷震走下楼梯,见工场里灯火通明,众人都面带惊讶与赞叹,正在参观。见他下来,贺振良挑着拇指赞道:“兄弟,兰山帮头,工部总堂,果然非同凡响!”

雷震淡淡一笑,道:“都是些雕虫小技,贺大哥谬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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