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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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东西班营房的时候,王政忠正带领着属下护卫在空地上操练。王政忠每大吼一声,众手持长枪的护卫都使出一招。枪法虽然并不精妙高深,难得的是整齐划一,蔚为壮观。两人站定,高怀德道:“这个王政忠,还有王审琦他们,和你是结拜兄弟?”赵匡胤见他知道底细,也不隐瞒,道:“当初在天雄军的时候,咱们十个人脾气相投,索性就结拜成异姓兄弟,自己胡乱起了个名字,叫做义社十兄弟。”

高怀德道:“常常听他们说起你,年纪虽然不是最大,武功却是最高。”赵匡胤忙说不敢,道:“他们抬举我了,其实是在让着我。”高怀德不知道他是真的谦逊还是故意藏拙,正色道:“武功高就是高,不是丢人现眼的事。”赵匡胤见他面色不悦,不亢不卑道:“令祖乃是当年天下第一枪,白马银枪高思继。家学渊源,不论枪法还是拳法,指挥使一定尽得令祖真传。在指挥使面前,下官的这点微末武功,不值一提。”

高怀德‘哼’了一声,道:“你在奉承我,我可不吃这一套。”赵匡胤道:“下官说的是由衷之言,绝没有奉承指挥使的意思。”喟叹一声,又道:“令祖当年一杆银枪横扫四方,打遍天下无敌手。我只恨晚生了数十年,未能目睹令祖当风披靡的风采。”高怀德心中最钦佩之人就是祖父,这句话算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他第一眼看到赵匡胤的时候,觉得他除了高大魁梧,并无奇异之处。扔进人堆里面,算不上最显眼的一个。一番交谈下来,竟然谈吐不凡,当真人不可貌相。

高怀德道:“你很会说话,比这些只会喊打喊杀的大老粗强多了。”赵匡胤正色道:“下官说的是真心话。”高怀德道:“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总之日久见人心。”顿了一顿,又道:“今天没有甚么大事,咱们过几招。”面对顶头上司的挑战,赵匡胤并不推辞,反而面露喜色,道:“我仰慕‘高家枪法’和‘四季拳法’久矣,平生的夙愿就是领教这两门绝学,指挥使能够赐教,真是求之不得。”

高怀德见他欣然应允,心中冷笑,问道:“你使甚么兵刃?”赵匡胤回道:“下官喜欢使棍。”高怀德大声道:“王政忠,拿我的银枪来,再给他拿一根长棍。”王政忠答应一声,拿来银枪和长棍,分别交给二人。王政忠面对赵匡胤的时候,皱了皱眉头,赵匡胤猜到他皱眉是何用意,微微一笑,示意知道拿捏分寸。

高怀德双手握住银枪,抖出一朵朵枪花,道:“出招罢。”赵匡胤道:“下官不客气了。”高怀德大声道:“谁要你客气,尽管使出十二分本事。”说话之间,长棍呼啸着横扫而来。在赵匡胤刚刚抬手之际,高怀德就料定他出招必是‘横扫千军’,至少有五种方法应对。赵匡胤的棍法虽然刚猛沉浑,可是高怀德不退反进,提步而上,持枪刺出。银枪划出一道银色光芒,比之乌云间的闪电还要耀眼夺目。

银枪如同闪电一般刺来,赵匡胤自知躲的再快也快不过银枪,于是使出一招‘秋风落叶’,攻向高怀德下盘,这正是避实击虚的高超武功。高怀德给赵匡胤打了个措手不及,收起了小觑之心,疾抖银枪,顿时枪花朵朵。银光重重之中,银枪倏然刺出,正是一招‘银蛇出洞’。这一招又快又准,端的防不胜防。赵匡胤虎吼一声,抡棍打中银枪,不但破了枪法,还震的高怀德双手发麻。

众人闲暇之余,时常比试武艺,打发无聊的时光。眼见高怀德与赵匡胤动起了手,比武较艺,并不如何觉得稀奇,当下停止操练,目不转睛的看起了热闹。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但见枪来棍往,斗得精彩绝伦,不时抃掌喝彩叫好。而高怀德和赵匡胤各自身怀绝学,越比越觉得对方深不可测,越想大胜对方,各自抖擞精神。

高家枪法千变万化,虚实兼具,刺挑扫劈挂撩搠崩,无所不用其极,及尽灵动变幻之能事。银枪在高怀德手中挥洒自如,行云流水一般,尽得高家枪法之精髓。而赵匡胤的棍法看似平平无奇,但是法度严谨,端凝排奡。每招每式,势如排山倒海,没有一丝一毫破绽。两人武功各有千秋,难分伯仲,斗得难解难分。

高怀德持枪连刺,顿时银光闪闪。赵匡胤抡棍疾扫,高怀德收回银枪,转身而走。赵匡胤正在兴头上,道:“别走。”提步疾追,抡起长棍劈出。众人见赵匡胤逼得高怀德转身而逃,无比惊诧。原来高怀德时常与部下比武,一来他是顶头上司,众人缩手缩脚,不敢真的拼命。二来他的武功超凡绝俗,无论剑枪拳脚,都是一流。就算真的拼命,也非对手。而此刻高怀德竟然给赵匡胤追得狼狈而逃,当然觉得匪夷所思,惊掉了下巴。

就在众人愕然之际,高怀德陡然转身,断喝道:“看枪。”于向前疾奔之间忽然转身出枪,而事先竟然毫无一丝征兆。这原本是不可能之事,却做的折转自如,任意所之。面对这猝不及防的转身一枪,赵匡胤不由自主的伸手抓住银枪。虽然破了这招枪法,可是心有余悸,惊出一身冷汗。要不是手疾眼快,于武功一途的天赋远胜常人,说不定就被银枪刺中。

高怀德神色大变,英俊的脸庞阴晴不定。原来这一招‘回马枪’乃是祖父高思继的成名绝技,驰骋沙场数十年间,以此招挑杀无数名将,便是天下武功第一的十三太保李存孝也险些中枪。高怀德自幼苦练家传武学,在这一招上更下过无数苦功,自忖已然练的出神入化。只因此招太过凶险,极少施展。要不是和赵匡胤斗得难解难分,也不会使出这一招压箱底的绝技。赵匡胤轻轻松松破了高家枪法,他的内心自是难已平静。

赵匡胤松开了手,笑道:“险些给指挥使刺中,下官甘拜下风。”高怀德虽然不像李重进那样自命不凡、咄咄逼人,毕竟出生武将世家,身世显赫,天生骨子里就有三分心高气傲,和赵匡胤打个平手,终究脸上挂不住。默默收回银枪,并不做声。赵匡胤道:“指挥使这一招,身法灵动自如,枪势石破天惊,蔚为奇观,请教是甚么招式?”高怀德道:“这叫‘回马枪’。”赵匡胤惊叹不已,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回马枪’,下官能领教这一绝技,当真不枉此生。多谢指挥使赐教,下官输的心服口服。”他的相貌虽然粗犷,但是心思绵密,察言观色,看出高怀德不快,因此一再认输。

高怀德光风霁月,一般的坦坦荡荡,可不想留下以大压下的坏名声,道:“你没有输,我也没有赢,咱们今天打了个平手。”言罢转身进了营房。王政忠走上前去,道:“你当着众人的面,叫他下不了台,闯大祸了。”担忧之情,形于辞色。赵匡胤道:“比试武艺,凭的是真功夫,他要是真的耿耿于怀,落下心病,就不配做这个都指挥使了。”王政忠道:“话虽如此,可是他毕竟是咱们的顶头上司,再说他父亲是堂堂齐王,拔根汗毛都比咱们的腰粗。得罪了他,你以后恐怕没有好日子过。”赵匡胤闻得此言,一阵默然。

王政忠道:“我进去瞧瞧。”言罢走进营房,只见高怀德端详手里的银枪,似乎一座雕像一般,一动不动。目光专注,不知在想甚么。王政忠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叫了一声‘都指挥使’。高怀德转过头来,问道:“你有事吗?”一边说话,一边把银枪轻轻放在兵器架上。王政忠笑道:“赵匡胤出手没有个轻重,请指挥使不要见怪。”高怀德皱眉道:“你以为我生气了?”王政忠连连摆手,笑道:“指挥使将门之后,气度恢宏,当然不会把这点些许小事放在心上。”

高怀德道:“咱们都是练武之人,知道这里面的规矩。比试武艺,比的不是出身家世,家财万贯没有用,家世显赫也没有用,比的就是真功夫。他武功不俗,与我棋逢对手,适才打得酣畅淋漓,很是痛快。咱们这些人时常比武,有的人真是武功不济,有的则是畏惧高家权势,不敢全力以搏,越比我越觉得索然无味。倒是他不藏头露尾,真是性情中人。你告诉他,我没有生气,叫他安心。今天打得很是痛快,往后比武的时候多的是。”

王政忠还是放心不下,道:“刚才指挥使拿着银枪发呆,我还以为你生气了。”高怀德叹了口气,道:“我是在内疚,我祖父拿着这杆银枪横扫天下,可是传到我的手里,竟然枪法平平,实是惭愧之极。”王政忠道:“指挥使千万不要这样想,你如此年轻,武功已然十分了得。假以时日,驰骋疆场,一般的横扫千军,风采不逊其祖。”高怀德摇头道:“我祖父何等盖世不凡,璀璨夺目,我唯有亦步亦趋,瞠乎其后。至于不逊风采,做梦都不敢想。”

出了营房,王政忠道:“高指挥使嘴上说没有介怀,但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还说以后还要和你比武。无论如何,你以后还是要小心谨慎一些。”赵匡胤正色道:“他不是小肚鸡肠之人。”王政忠奇道:“你如何知道?”赵匡胤道:“我觉得他就是这样的人。”顿了一顿,又道:“他气度不凡,我感觉的到。”王政忠见他越说越玄,自是不信,道:“不管怎样,小心无大错。”

东西班职责宿卫禁宫,不但要熟悉皇宫里的宫殿道路,而且还要认清每位官员。每天除了站岗就是巡视,既不辛苦而且饷钱也多,逢年过节,隔三差五还有赏赐。比起别处,要好的多。赵匡胤虽然每天一如既往地恪尽职守,表面上看起来平平静静,可是心中却波澜起伏。在天雄军的时候,十兄弟虽然年纪有大有小,但都是小军官,身份一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是时至如今,终于分出了高低。李继勋因功升为了散员都指挥使,石守信升为了亲卫都虞候,王审琦升为了内殿直都知,韩重赟升为了左班直副都知,而自己却是一个小小的东西班行首。比起以上诸人,竟然矮了一大截。

他自忖不论武功还是文采,都远胜他们,然则却落于了下处。是运气不好?似乎不是。不是运气不好,然则又是甚么原因?他冥思苦想多日,终于找到了答案。在天雄军的时候,虽然十兄弟都是郭威麾下的小兵,但是自己是亲兵,没有机会上战场杀敌立功。李继勋他们能上战场,功劳显而易见,升官自是又快又高,于是十兄弟的地位终于也拉开了距离。现在安安稳稳,饷钱也多,慢慢地熬下去,官职总会一点点升起来。别人打破脑袋也挤不进来,他却不想安于现状。这并非是虚荣心作祟或是愤愤不平,而是志向远大,觉得自己有勇有谋,实在不甘心居于人下。人生在世,若不拼搏一番,泯然于砾石之中,混迹于蜉蚁之间,岂不枉此一生?

可是转念一想,宿卫禁宫,无战可打,无功可立,没有施展才能的地方,出路究竟在何方?想想王峻,从前只是天雄军兵马都监,可是现在却成了大周宰相兼枢密使。登高一呼,阶下百喏。何等荣耀,何等风光?他若是别处的监军,何来今日之地位?由此可见,时运固然重要,选定一个靠山,也很重要。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自己寒微白丁一个,那有甚么靠山?没有靠山,就自己去找。选来选去,终于选定了柴荣。

郭威的子嗣悉数死于刘承祐屠刀之下,以后如果诞下龙子,自是由亲生子嗣继承皇位。如果没有子嗣,不出所料,必定是柴荣继承皇位。柴荣龙骧虎步,器宇轩昂,极具王者气象。赵匡胤坚信自己的眼光不会看错,认定他就是自己的靠山。可是自己认定柴荣有甚么用,总不能巴巴的跑到柴荣跟前跪下,道:“你将来要做皇帝,求求你做的的靠山,我的荣华富贵全,我的后半辈子全都仰仗你了。”信不信被柴荣活活打死。他虽然打定主意辞去东西班行首之职,投靠柴荣,但是知谙以柴荣之精明,一句话说错,就能看出破绽。那样反而弄巧成拙,里外都不是人。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也没有想好该如何措辞,取得柴荣的信任。

这天下值之后,赵匡胤解下配刀,脱下牛皮软甲,换上便服,出了营房。没走多远,只听得身后有人叫了一声。他只听声音就知道是高怀德,于是转过身去,道:“指挥使有事吗?”高怀德微笑着问道:“你下值了?”赵匡胤颔首道:“下官下值了,现在回家。”高怀德道:“若是有空,到我家里,咱们一边吃酒一边比武。”赵匡胤笑道:“指挥使也喝酒?”高怀德道:“吃得几碗。”赵匡胤哈哈一笑,道:“想不到咱们竟是同道中人。”高怀德问道:“你来不来?”赵匡胤道:“指挥使盛情相邀,哪有不去的道理?”高怀德见他欣然应允,心中大喜,道:“我早就备好了两坛美酒,这就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出了皇宫的侧门,穿过两条街,来到齐王府前。高怀德道:“这就是我家。”只见三层台阶上两扇朱漆大门,檐下一张匾额,写着‘齐王府’三个大字。高怀德捧了两坛酒,直趋后院,赵匡胤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后院好大一片空地,东面一座竹亭,西面一张石桌,周围四个石凳,墙旁摆放着刀枪剑戟诸般兵器。高怀德放下酒坛,道:“这里是我练武的地方,平素没有人来,没有人打扰。咱们一边喝酒,一边比个痛快。”说话之间,撕开了酒坛的泥封,递了一坛给赵匡胤。一股浓郁酒香扑面而来,赵匡胤心中大喜,昂头喝了几大口。酒水清冽甘香,回味无穷,宛如琼浆玉液一般,竟是有生以来,喝过的最沁人心脾的佳酿。他不由自主,连说几声‘好酒’。

高怀德哈哈一笑,道:“来罢。”既是比试武艺,也就不分宾主了,冲拳击出,正是祖传的‘四季拳法’。‘四季拳法’模仿四季更迭,分为和风式、熏风式、金风式、朔风式,共计一百零八式。功法有桩功八式、鼎力六式、四季弹腿、四季走拳式、四季连环腿。和风式主春,拳式灵动。熏风式主夏,拳式刚劲。金风式主秋,拳式和缓。朔风式主冬,拳式凛冽。拳法变幻无穷,乃是极高深的武学。赵匡胤眼见拳式逼近,吼叫一声,使出三十二势长拳与之对打。无论高怀德拳法如何变化,赵匡胤来来回回总是一路长拳。

两人斗到石桌边上,高怀德纵身跃上石桌,左腿微屈,右腿踢出。赵匡胤伸臂格架,可是高怀德出腿如风,双腿连环踢蹴。石桌虽然不大,可是身法灵动巧妙,及尽辗转腾挪之能事。原本就居高临下,占据地利之利,逼得赵匡胤无法靠近。赵匡胤深吸一口气,右拳向上而击。这一拳虽然朴实无华,但是力贯臂膀,沉浑异常。如若中招,必受重伤。只见高怀德翻身落在地上,抱起石凳,掷向对面。

赵匡胤刚刚接住石凳的时候,高怀德已然跨步而上,抬掌斜劈。赵匡胤手里多了这么个沉甸甸的石凳,索性当成兵器。这石凳少说有六七十斤重,但是赵匡胤体壮力大,使的毫不费力。不但没有成为累赘,反而成了一件称手的兵器。说是举重若轻,并不为过。这个石凳仿佛一面盾牌,密不透风,挡住了高怀德拳式。正当高怀德思忖应对之法的时候,赵匡胤道:“还给你。”双臂一送,将石凳硬生生塞到他的坏里。高怀德顺势一掷,摔落石凳。

两人拳来掌往斗了三四百招,同时收招,相视一阵大笑。两人武功势均力敌,难分伯仲,两场比武下来,顿生惺惺相惜之情。高怀德道:“今天打得当真痛快淋漓。”赵匡胤道:“谁说不是?”捧起酒坛,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高怀德道:“咱们一见如故,以后要时常切磋武艺。”赵匡胤道:“正合我意。”正在这时,一名家丁走到近处,道:“郎君,齐王请你去书房。”高怀德意犹未尽,道:“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赵匡胤看了看天色,晚霞如彤,暮云似火,道:“以后有的是机会切磋武艺,指挥使先做正事要紧。”说了一声‘告辞’,迈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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