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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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回到府门口,刚掀帘下轿,就见一群下人乌泱泱涌来,围住他。他不明就里,傻愣愣站在门外,惶惑地扫视着一堆或忧惧、或木然的脸,问:“这么慌张,为了何事?”

一位老仆慢悠悠地回答:“刚才我出门,见到哪里都是伤兵,我还见到个人,倒地上就死了,怎么摇都摇不醒。我问他们怎么了,他们说皇上战败,乘舆陷落,百官和兵士死的死,没的没,没几个能逃出来。”他泣不成声。旁边仆人有的甩手,有的痛哭,有的上前缠住朱祁钰问道:“殿下,我们怎么做才好?”

朱祁钰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徐珵讲的竟已应验?此前于谦等大臣苦劝皇兄不要出兵,他坚决不听,才有此等结局。可现在消息凌乱,他不知如何决断。“你们先等着,待我回府想个法子!”说完,他表情凝重,快步走入府邸,留下仆人呆在原地,面面相觑。一位妇人嚷嚷:“先等殿下想出个注意再说,大家收拾点东西要紧,万一瓦剌人打来,也好有个地方逃啊!”下人们个个醒转,奔向自己房中,翻箱倒柜,值钱的东西,能收一点是一点。

朱祁钰呢?他快步走进厅堂,冲向一张高背椅,“嚯”地坐下,一臂支着扶手,焦虑不安。仆人给他倒上一杯茶,他随手递过就喝,连眼珠都丝毫未转。仆人见他没反应,匆匆退下,回自己的屋打点行装。朱祁钰沉默许久,也忧虑许久。他想到一个人。“哎,”他高声叫唤,仆人闻风而至,“传长史仪铭来见我。”仆人答应。

仪铭很快就到。“殿下,微臣有礼了。”他唱个喏。“请起请起。”朱祁钰轻轻一笑,伸手相迎。仪铭是郕府长史,从少年时起,就陪在朱祁钰身边。郕府有不少讲官,但小亲王最亲近的就是他,他们意气相投。朱祁钰心想,比起宫中诸位大臣,还是仪铭最为可靠。

两人对坐。朱祁钰想唤仆人奉茶,仪铭坚辞。“殿下,皇上战败,您有何高见?”仪铭开门见山。“你也知道?”朱祁钰问。

“要是你听说了,我怎会不知呢?”

不提也罢,仪铭话音刚落,朱祁钰就拉下了脸,又挤出个稍带讥诮的微笑。“我也不知有何办法,”他慢慢说,抄起小桌上的茶碗,抿一口,继续,“之前众位大臣总说不要出兵,可皇兄好大喜功,非听那王振怂恿,才有此等结局。我现在只是个留守,能做的事情没有多少。再说,孙太后、钱皇后尚在,她们的想法,我也不好预测。”朱祁钰狠狠拧起眉头,长叹,不语。

“殿下此言差矣。”仪铭平心静气,“所谓‘事在人为’,殿下与当今皇上乃是亲兄弟,若有救国之心,怎会毫无作为?况且先皇不准后妃干政,孙太后她们总不能违了祖制。”

“是吗?那我资历比起襄王如何?”朱祁钰试探着问。襄王名曰朱瞻墡,是朱祁钰和英宗的叔叔,明宣宗的弟弟。在一干亲王中,他的威望最高。朱祁钰对其早有仰慕之心。

“殿下和襄王关心甚好,要是襄王出头,对您总是好事。”仪铭道。

朱祁钰愁容渐去,开怀大笑。

其时,朱祁镇战败之事,已传遍京师官场。孙太后和钱皇后,从宫女宦官处闻知此事,发觉战况已不能保密,深怨不已。徐珵一面暗喜卜卦成功,一面连夜托关系,送家人下江南。其他人,除了于谦,个个在府中捶胸顿足,也有一些人命仆人打点行装,静观其变。

至于于谦,他一直在沉思。用完晚膳,他坐于书桌前,铺开宣纸,写下: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翌日上午,朱祁钰令宦官金英、兴安召集群臣在偏殿议事。大臣们失去了往日的轻松,皆神态肃穆,举止凝重。有的大臣双眼罩着黑眼圈,有的大臣面色苍白,有的眼睛红肿无神。群臣落座,一个个不安静,议论起战败之事。坚决战争的、主张南迁的、还有心怀各色其它想法的,谁也说服不了谁。若不是朝堂上有种种规矩,他们非大打出手不可。

一阵宦官的呼噪声过后,朱祁钰进殿。他面色阴沉,双瞳稍显涣散。百官速闭口不言,依旧制行礼。朱祁钰命众人平身。大臣各个归位,有几位刚一落座,即低头喟叹,这一切,都被刚上座的朱祁钰看在眼里。

“近日皇上战败之事,众卿必已耳闻。我和诸位一样,心神不宁。不知在下有何意见?”他中气十足,然而边上的宦官,还是能听出他声线在微微的抖动。

徐珵第一个跳出来。“侍讲徐珵有事启奏。”还是那句话,但众位大臣看他的眼光与之前不同,不少大臣流露嘉许之态。

朱祁钰觉喉咙口有个硬结,他狠命咽下。对徐珵的大话,他向来不以为然,可这次他开始半信半疑,诧异徐珵的预测怎会如此之准?“请说。”朱祁钰知道,他必须说这两字。

“臣夜观天象……”朱祁钰哑然失笑。“查考历数,天命已去。臣以为惟迁都南京,才可纾难。”他这句话,惹来众臣惊慌失措,点头哂笑者皆有之。朱祁钰唇边露出一丝讥笑,但他马上把这收回去。站他边上的金英,前进一步,叱骂:“都什么时候了,还这般贪生怕死,该斩!快给我滚出去!”朱祁钰回头注视他,大为不解。站郕王另一侧的兴安,微微颔首,却面有难色。

殿内另有一人喊:“兵部侍郎于谦亦有事启奏。”朱祁钰知是于谦,右手前伸,请他上奏。于谦厉声道:“言南迁者,皆是宵小之辈,可速速问斩!京师乃天下根本,一动则大事去矣。”他又转向徐珵,怒目而斥:“徐君乃饱读诗书之人,怎不知靖康之耻,怎不知宋朝南渡之事!”朱祁钰、兴安、金英,乃至徐珵以外的文武百官,都目视于谦,肃然起敬。徐珵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默然低头。

宦官来报:“外面站了群司礼监的,说有要事对殿下交代。”

殿上诸人愕然,可来者已至,诸事不可回避。“叫他进来。”朱祁钰甩下一句。

一群风尘仆仆的司礼监宦官走上殿来。大家不自觉吃惊,因为他们个个灰头土脸,衣衫不整。有的大臣鼻子敏感,宦官从旁经过,不禁喷嚏连连,前后左右面露不悦,索性以手遮面。

朱祁钰问:“你等从何而来,怎生这样?”

领头的一个宦官急急回答:“殿下,我等交付宫中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给瓦剌人……”

大臣们闻听此言,纷纷觑视正前方。有的大臣双眼斜睨,仿佛朱祁钰头上长了两个犄角。朱祁钰见众人怀疑自己,深感寒意逼人。他觉察到自己被冤枉,下定决心,需问明白前因后果。“且慢,”朱祁钰尖声打断宦官的话,又道,“我从未给瓦剌送过什么奇珍异宝,你们何故口出此言?”

宦官语气坦然:“是皇太后和皇后托我们送的,还说不要传出去。可现在此时尽人皆知,我们想殿下您是留守,就先禀报您,恳请您转告太后。”一时众人恍然大悟。朱祁钰狠狠地咬了咬后槽牙,心中对孙太后的反感加剧了。他问:“瓦剌人怎么说?”

宦官回答:“他们说我们给的太少,如果不加点金银,绝对不放过我们。他还说,要是再不给,就大军南下,直捣京师。”

大臣惶惶不安。徐珵想再提南迁一事,但想起金英和于谦“敢言南迁者斩”的话,不敢多言。于谦面无表情。有的大臣泪流满面。朱祁钰脸色忧愤,宦官被他震慑住,低首羞愧。他听见一声拍桌响,又把头微微抬起,用余光偷视朱祁钰。这时,郕王拍桌呼喊:“这算怎么回事?”他勃然大怒,但双目郁郁不乐,与颜面反差明显。

“殿下,”一直沉默的兴安突然发话,“现在事情紧急,不如先退朝,等大臣们商量,再做答复。”

“好。”朱祁钰心中有一打算,话音中气十足。

退朝后,朱祁钰没有立马回王府。他去仁寿宫探望孙太后。

孙太后静静地坐在方桌边。她幻想有天儿子回来,他可以像以前一样上殿听政,可以像以前一样同她享天伦之乐。钱皇后坐在床榻上,战败消息传来之后,她涕泗滂沱,右眼已然昏花。请太医诊治,他们接二连三开药,却回天乏术。周贵妃坐在床榻边的一张椅子上,时不时起身安慰钱皇后,劝慰、抚摸,忙里忙外。她的儿子朱见深,蹲在房间角落里,脊背佝偻,把玩蚂蚁。奶妈双手垂在他腰旁,关心着小孩的一举一动。

外面人喊:“郕王驾到。”孙太后和周贵妃“噌”地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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