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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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朱祁钰照例去偏殿。他坐在轿里,思绪万千,脸上多了几分疲惫,少了几分锐气。

生母软弱受屈,嫡母无理取闹,皇兄下落不明,大臣又束手无策。前两件是家常便饭,后两件出乎他意料之外。盘算了一夜,方案倒有个七七八八,可是有几个人会听从呢?思来想去,或许可以把计划写张纸上,差宦官送去,等皇兄批下来。惜皇兄北征,无力一见。再说,皇兄北征之前,诏令就没几条是他自己批的,大多让“王先生”代劳。

王先生?他真是大明王朝一祸害!可他是生是死,尚不可知,又当如何处置?朱祁钰入宫甚少,但王振其人其事,朝中尽人皆知,他又怎能不晓?“王先生”经营朝政多年,党羽遍布宫中各处。他在的时候,动辄坐上座,让文武百官坐下座。他同文武百官勃谿不休,皇上每每站在王振一边,对百官意见置若罔闻。宫内其他人,想巴结皇兄的,都不用直接找他,直接找王振了事。这盘根错节的,如何是好?

心乱如麻。他的眼神越来越锐利。他的右手五指抖动着向内收缩,最后握紧成拳头,不轻不重地敲一下轿子。那声“噼啪”响,他听见了,不过轿夫好像没听见——因为轿子一点也没有停住的迹象。他把头抵在轿子上,双眼凝视着颤动的轿帘,浮想联翩。

终于到皇宫了。轿夫打起帘子,朱祁钰缓步走出。第一只脚迈出了,好,稳稳地。第二只脚落地,也稳。可站起时,他头晕目眩,上身轻抖,仿佛刚患疟疾。两个轿夫冲上前,一人站一边扶住他。他终于站稳,对俩轿夫连声说“没事,没事”,就径直前往偏殿。他暗自困惑:之前连着一个多月召集廷臣,身体都无甚问题,怎么今天会头晕?大概是思虑过度。但这不能怪罪他。

刚进偏殿,左右两队大臣齐刷刷回头,面向他。朱祁钰注视着他们,发觉大臣们的眼神与往日不同。过去,他们待他,就像待一位普通的同僚。如今,他们的眼神中,多了些尊重和敬畏,仿佛他位于众人之上。朱祁钰困惑而又骄傲地走入,像往常一样,撩起长袍,坐进上座。

“众卿有何要事?”

于谦奏请:“臣有一意见,望殿下考虑。”

朱祁钰本想开口请于谦奏事,突想起一个困扰他整夜的问题,便改口道:“朕需了解一事。”

于谦回礼。

朱祁钰问:“皇兄战败,王振如何?”

大臣神色各异。于谦回:“昨日已得情报,王振死于北地,是被人勒死的。”

听见王振的死讯,朱祁钰神色松弛。他笑道:“请讲。”

于谦刚欲奏请,外面一宦官高叫:“孙太后到。”

朱祁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来这里做什么?我昨日同她顶撞,今日就要在群臣面前给我个下马威?这些臣子会怎样?他发觉下面的臣子,有的似乎和他一样困惑,有的似乎怀着希冀。他更加惶惑。

孙太后沉着地上殿。她的后面跟着一个亲信宦官。两人走到偏殿前方,站在臣子和朱祁钰中间。他们刚停步,于谦就侧身向太后,行礼道:“微臣于谦,有事向太后禀报。”太后皱了皱眉,回头,面容严肃,不语。

于谦不明白太后因何沉默,但他抛下疑问,说:“启禀太后,皇上北征被虏,朝内已呈无主之势。臣望太后,命朱祁钰监国,统领百官,以救社稷于水火!”说完,他深深叩拜。

群臣突然个个起身,和于谦一样叩拜,口称:“望太后命朱祁钰监国!”

太后大愕,群臣和襄王所想,竟如出一辙。朱祁钰又惊又喜,但看到太后直挺挺地立在自己前面,又顿感不安。他若监国,非得整天与孙太后打交道不可,想到这个,他忧惧万分。“不不,我只是留守,才学疏浅,怎可当监国大任?恳请众卿家三思!”他随口说道,说完,不禁双颊涨红。

大臣面对朱祁钰的推阻,都不知所以,他们不明白,监国大权,这后生怎就一句话推卸了?太后则大喜,她想顺水推舟,阻止朱祁钰掌权。刚启双唇,于谦抢话:“殿下,皇上蒙尘北地,敌军一路南下,朝堂上怎可无一掌权之人?殿下监国,乃是众望所归,望勿推辞!”说完,他向朱祁钰叩拜。其他大臣也效法于谦,冲朱祁钰叩拜。朱祁钰双颊的红色更深,眼内的尴尬和不安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激动。

太后见此庶子得百官支持,恍然大悟,此子留守月余,却已是人心所向。阻止其监国,怕是绝无可能。她把懿旨交与边上宦官,平静地说:“宣读。”

宦官读旨:“迩者虏寇犯边,皇帝率六军亲征,已降敕尔朝百官。今尚未班师,国家庶务不可久旷,特命郕王朱祁钰暂总百官,理其事。尔尚夙夜抵勤,以率中外,毋怠其政,毋忽其众,钦哉!”朱祁钰不知孙太后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昨天还势同水火,今天就授他监国之位?但他希望能用这个位子,做一些“留守”做不到的事情。他走上前,接旨谢恩。抬起头,他严肃的目光,正好和太后略带狡黠的目光相对。他不自觉地微微白她一眼。

他领旨回原座,心想:“可以去大殿统领百官了!”望一眼于谦,于谦正微笑颔首。诸位大臣也轻松愉快。

太后低头不语,与宦官一同回仁寿宫。朱祁钰坐在椅上看着她的背影。她刚走,于谦上前一步,说:“臣于谦有事启奏。”

朱祁钰问:“卿有何事?”

于谦回答:“当前京师防务危急,望殿下檄取两京、河南备操军,山东及南京沿海备倭军,江北及北京诸府运粮军,亟赴京师,并召宁阳侯陈懋帅师还。”朱祁钰爽快地回答:“卿所言即是,就去办吧。”于谦连连谢恩。其他大臣望望于谦,又望望朱祁钰,惊讶不已。

罢朝了。朱祁钰决意去哕鸾宫拜见生母,把这个好消息报告她。一路上,他连走带跑,丝毫不顾及自己作为亲王和监国的威严。如果不穿那一身亲王朝服,很多人会误以为,他是一个急于进京赶考的书生。

他大步跨进哕鸾宫。吴氏站在窗前,指挥宫女浇花。听见脚步声,她急忙回过头,见是儿子,匆匆上前行礼。朱祁钰跪下扶起母亲。

吴氏问:“京师防务,有个眉目了吗?”

朱祁钰眼神里,流露着按捺不住的喜悦:“刚太后下懿旨,要我明日上朝监国,暂统百官。”他扶住母亲的双肩,“我的想法,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吴氏木然地盯着儿子兴奋的眼睛,眼神和表情都传达着:我不信。朱祁钰则以为母亲生病了:“怎么了?娘您生病了吗?太后没来看您吗?没给您发电药什么的?”他转过身,扑向门边,想唤太医。

“我没病。”朱祁钰还没出声,就被母亲打断。吴氏走到儿子身边:“真是太后下旨?”

“是啊,”朱祁钰回答,“我也不知何故,今天一上朝,太后就突然上殿,她没开口,于谦就上书,让太后命我监国,百官一齐恳求。太后就拿份懿旨,宣我监国,暂总百官,毋怠其政。”他环抱住母亲,“娘,没想到我在这宫里留守一个月,他们就能这么信任我,连孙太后也不得不让我坐这个位子……”

“你就这么骄傲自满吗?”吴氏突然板起脸,甩下儿子的手,坐在一张椅子上。朱祁钰望着母亲,一言不发,心内微愠。

“宫中诸事凌乱,耳目甚多,靠你一人是办不成的。再说,孙太后肯真心把天下交给你?”她眼内含泪,朱祁钰猜出她的意思:“你要真斗不过孙太后,就别做了!”

“她肯把天下交给我,我就不必多虑。”朱祁钰急冲冲地说,“满朝文武是信她还是信我?”

“孙太后手段多,你不知?你是庶出,你怎不知?”吴氏追问。

“我明白母亲谨小慎微,但是现在,这么缩手缩脚,办不成事。”

“王振你不怕?”

朱祁钰惊讶,母亲也知道王振?“你从哪知道他的?”

“宫中的人都知道,我就不知道?”

“王振已死在北地,勿忧。”

“王振已死,党羽仍在。”

听此言,朱祁钰不知所措。“现在整顿军务要紧,王振的事……”他沉思片刻,吐出四个字,“徐徐图之。”

吴氏点头。

朱祁钰同母亲告别,起驾回府。他脸上的兴奋劲已全无,只剩下愁闷。他进入前厅,仪铭早已等在那里。两人相对行礼,仪铭问:“听说你已为监国,是吗?”

“是的,”朱祁钰点头,眉头微皱。“现在朝内人心浮泛,京师又混乱不堪。上上下下乱七八糟,不论我如何谋划,都不知从何做起,真烦!”

仪铭问:“是太后让你监国的吧?”

“是,众臣请太后命我监国,她又颁布道懿旨,让我明日起上正殿议事。”

“既然太后和大臣请你监国,不用襄王,那说明你在朝堂上颇得人心,无需为此烦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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