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2)
“朕不想怪罪你。”朱祁钰开口说话,但眼珠丝毫不转。
金英见朱祁钰发声,猜测他没有生病,心下一块石头落了地。可另一块石头在他心中浮起:“皇上这次不怪罪,下次会不会?”他决定讨好皇帝。于是他舔一舔嘴唇,挤出谄媚之调,说:“这次瓦剌毁陵,乃是杨洪、杨俊等人疏忽大意所致,陛下应治他们延误军机之罪。另外,于谦用人不当,也应处置。”金英对于谦既有些欣赏,又有些怀疑,这次,怀疑占了上风。
“你胡说八道!”朱祁钰不满,“于尚书是股肱之臣,杨洪、杨俊等人出生入死,岂是你等小人可比!”金英呆若木鸡。朱祁钰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蹦出一句:“你上战场如何?”
金英下跪,连连叩头:“陛下别生气……小人只是随口说说,无冒犯您的心思,何况,瓦剌人确实做了大恶啊。”
“朕知道,”朱祁钰愠怒不已,“这不是杨洪、杨俊等人的错误,也不是于尚书的。这一要怪瓦剌,二要怪把瓦剌引来的人。”说完,他斜眼瞪着金英。
金英一直低头跪着,把朱祁钰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正统年间,金英获朱祁镇重用,开了宦官干预司法的先例。他欣赏朱祁钰,但对流浪在大漠的朱祁镇依旧怀有感情。他糊涂了,不知皇帝何意,索性不语。
朱祁钰沉默一会儿,甩甩手说:“你下去,留朕一个人在这里。”金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先谢恩,后起身,小碎步离开。他刚走两步,又听身后朱祁钰喊:“以后你不用上朝,也不用常驻乾清宫,朕需要你,自会传话。”金英回头再谢恩,讪讪而下。朱祁钰“扑通”坐回原位,神色凝重。
十一月八日,瓦剌军早已退回漠北,于谦、石亨等人回朝受赏。殿上满朝文武的神态,尽管不似几个月前那样慌乱,但并不像朱祁钰希望的那样欢欣。间或有一两个人说些“能把瓦剌人打退,来之不易”此类客套话,但说话的人有些漫不经心,听话的人唯唯而已。
朱祁钰怎会不知道这些?他不懂众臣对瓦剌撤兵为何如此冷漠。是担心瓦剌卷土重来吗?应该不需要担心这些,军中有于谦、石亨等一干人,又有百姓支持,瓦剌人就是再次南下,也不会重创大明。是担心上皇安危吗?若是如此,那这些文臣也未免太死板,不就是他和他兄长谁做这个位置,至于么?
一阵冷气从他的双脚向上倒灌,从大腿,到脊背,颈项,再到头顶。是衣着单薄,还是惶恐不宁?他不自觉抖动双脚,所幸群臣不识。“这是大喜之日,朕应该高兴点。”他想,竭力让心绪平复下来,哪怕臣子们不开心,他也要开心。
于谦、石亨和众臣一同入殿。朱祁钰沉着宣旨:“朕以凉德嗣成大统,仰惟祖宗创业之艰,宵旰孳孶,勉图治理。重以大兄太上皇帝銮舆未复,痛恨日深,方诘兵数十万,欲以问罪于虏。而虏以使来请迎复者,履皆诈太上皇帝诏旨,谓若重遗金帛以来,虏必款送还京。朝廷固疑其诳,而于礼难辞拒,悉勉从之。奈何其计愈行,而诳愈笃。乃十月十五日也先悉众躬诣城下,仍以请迎讲和为词。朕遣大臣出迓,遍历虏营,不见大兄銮舆所在,遂焚书斩使,挥六师捣之,斩获其类无算。虏众大溃,乘夜奔遁,余孽散伏于近郊者,亦皆搜戮无遗,京师内外为之帖然。尚虑四方远近,罔闻克捷,犹怀惊怖,耕鉴未遑。室家靡定,无以慰安人心。特兹昭示,其各复尔旧宁尔生,永彰杀伐之功,共乐雍熙之治!”
读到“而虏以使来请迎复者……斩获其类无算”这五句,朱祁钰故意拉高嗓子。他想让下面人看看,到底谁是英明之主。读完,臣子们一个个跪地,口答:“陛下英明,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但声音没有那么高昂,反而混杂着种种奇怪的情绪。这些情绪被朱祁钰捕捉到,他略带失落地把诏书交给宦官,随即挤出一个笑容。
“宣于谦、石亨!”朱祁钰说。
于、石两位将领庄重地走向御座。其他大臣都紧盯着他们,大多羡慕,有的疑惑。
朱祁钰宣旨:“瓦剌突袭京师,来势汹汹,前所未有。幸有于谦、石亨等将士奋力抵抗,拒其于京畿之外,乃保社稷安稳,天下太平。朕加封于谦太子少保之衔,封石亨为武清侯。范广、杨俊等亦有大功,通令嘉奖。其余将军、大臣中有功之人,交由兵部商议,论功行赏。”
石亨听完朱祁钰一番言语,就想跪下谢恩。不料,还没等他双膝触地,于谦就飞快地弯腿跪下,高声奏道:“四郊多垒,此诚卿大夫之耻。小臣无能,何敢邀功请赏!”石亨和一干臣子都怔在原地。他们知道于谦足智多谋、高风亮节,却没料到,在保卫京城中劳苦功高的于谦,竟如此不慕荣利。
朱祁钰也发怔。“莫非瞧不起朕?”他免不了多疑。但他更多的是好奇。于是,他问:“此次作战,于爱卿运筹帷幄,智谋堪比前朝姜尚、张良。朕遇事不决之时,曾得于爱卿相助。此次封赏,乃朕多番考虑,反复斟酌而为,为何推脱至此?”
于谦又一叩首,答:“赏罚以示公论,乃古今之通义也。太子太保之职,所系甚多,臣以为德才兼备、声誉卓著之人,才堪此重任,岂是臣等粗俗鄙陋之人可为之?陛下若用人不当,则众心不服;若众心不服,则治功难成,祸由难弭。望陛下明察,乞回少保之命,仍臣尚书旧职,上可无负国恩,下可无负舆论。”说完,他上身仆下,前额点地。
朱祁钰见于谦话里话外不逃“舆论”二字,不觉联想起自己尴尬的身份。这一想法,让他和于谦多了几分共情。他微笑道:“于爱卿所言即是。可今日封赏,乃朕思虑多时而得,其不当之处,非君之过耳。朕意已决,于爱卿莫要推辞。”
于谦明白,小皇帝是“金口玉牙”,出言如此,那他的封赏就不能更改。他抬起身,再三拜谢。
等于谦起身,石亨发觉,尽管他袭封世侯,但他可能一辈子要生活在于谦的阴影之下。他自惭获封甚多,又希望能以于谦做跳板,挣点名声。“陛下,”石亨双眼闪烁,“臣有一事上奏。”
“请讲。”
“于少保家中有一子,名于冕,年少有为,才智过人。京师一战,将士损失甚多,不妨提拔此子,以补我朝人才之不足。”
“石将军此言差矣!”还没等朱祁钰发话,于谦就怒喝,“犬子年龄尚小,未有尺寸之功,岂能受不当之禄!君英勇作战,出力甚多,在下佩服之至,万万不可口出此等无理之语!”
“这……”石亨见自己的好意被误解至此,一时无话可说。他更了一会儿,又面对朱祁钰行礼云:“陛下,臣乃是好意,臣对于将军亦佩服之至,望陛下能重赏之!”
“陛下,”于谦也行礼,“望陛下赏罚公正,莫给犬子赏赐,以免悠悠众口!”
“好吧,”朱祁钰偏向于谦的说辞,“于爱卿有道理。石将军,于爱卿不希望其子受封,你就别说这么多。”他的语气很轻,可石亨以为,这些是强灌到他嘴里的苦药。他口中向朱祁钰和于谦赔不是,心中却有一不可为外人道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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