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如兄弟(1 / 2)
许都,前殿内例行朝会,公卿百官手持笏板,四人一席,按位次列坐。
东汉制,尚书令、御史中丞、司隶校尉以其监察职能,礼仪地位高于公卿,朝会时专席而坐,称为“三独坐”。
尚书令荀彧独坐于中二千石诸卿之列,上首邻着少府孔融等人,下首坐着诸位尚书。
尚书举笏奏事,提及袁绍举兵十万将攻许,公卿百官闻言,尽皆失色。
刘协同样心惊,目光不由落到荀文若脸上。荀令君正襟危坐,双手持笏板,袍袖垂地,容貌经年未改,沉静通雅,澹然渊停。
此人坐于满朝公卿中,仿佛海之明珠,濯濯其光。此时众人交相议论,人人惊惧,荀文若身处其中,坚如磐石,安如泰山,便如光武创制时所希冀的“三独坐”之效“镇肃百僚”。
刘协心中的惊惧无缘由地散去大半,他略摆衣袖,“对此,诸卿有何议”
殿中隐隐的议论声停息下来,几位自关中跟随刘协的将军纷纷起身,怒斥袁绍为逆贼。
听着慷慨激昂的自表忠心,刘协心头冷笑,毫无触动,早在关中时他便见识过这些人的真正面目。袁绍兵临城下之时,这几位恐怕要争相摇着尾巴乞降。
少府孔融起身道,“袁绍地广兵强,麾下能臣辈出。田丰、许攸,智计之士;审配、逢纪,尽忠之臣;颜良、文丑,勇冠三军。”说及至此,孔融摇摇头,黯淡道,“实难克之。”
这无疑说出了公卿百官的心里话,众人点头附和,袁绍势大,曹操势寡,明显难与其匹敌。
许都不久即将变天,他们这些人的命运又将如何
心思圆滑的人已经在低头沉思,或许该另做打算。
“少府误矣。”一道声音轻叹,而后断然道,“袁绍兵虽多而法不整。”
众人闻言侧过脸望去,开口的是尚书令荀文若。
“昔日彧避难河北,冀州衣冠,彧知其人。”荀彧举笏向孔融致意,“少府只闻其名,知之未深。”
在场的公卿暗想,若论知人,颍川荀文若举荐贤才无数,自称“知其人”绝非妄言。
倒是孔融,他的确没去过河北,也的确没见过他口中的冀州能臣,因此在座向荀彧揖道,“愿闻其详。”
“田丰刚而犯上,许攸贪而不治。”
“审配专而无谋,逢纪果而自用。此数人,久之必自乱。”荀彧生平极少说绝对或刻薄的话,此时是少有的例外,便又增添可信度。
殿上君臣侧耳听他一人品评,君子恂恂,言语却锋芒难掩,铮铮然若匣中剑鸣。
“颜良、文丑,一夫之勇。”
“可一战而擒。”
六月,曹操令臧霸进兵青州,攻破齐国、北海国及东安县,使臧霸所部与青州刺史袁谭对峙。
与此同时,曹军进军黎阳,于禁领命驻兵于黄河边。
七月,曹操分兵守官渡,还师许都。
这半年里曹军周旋东西,破吕布,入河内,此时回师称得上凯旋,因此许都公卿大多赴城门外相迎。
荀氏叔侄同坐一车,车盖上覆盖着黑缯布,軿车远远缀在司空仪仗后,与之相比并不显眼。
步骑车队在城门外停留片刻,随后缓缓而动。进入城门后,车马各自分散开来,沿着许都纵横的街衢驶向将军、文吏各自所居的里巷。
荀忻放下车帷,“许都日渐繁盛,虽不及当年东京为天下之中,已有帝都气象。”当年雒阳代替长安被定为都城,原因之一即在于其“天下之中”的文化意义。
雒阳城南北长约九里,东西约六里,故称“九六城”。许都在占地上远远不及雒阳,只是街衢上行人往来,摩肩擦踵的繁盛之气,似重现当年雒阳里坊景。
“元衡一年未归,许都自生变化。”荀攸望他一眼,应道。
“竟有一年矣。”荀忻略有讶异,皱眉低声自语,如今想来,建安二年起他随征袁术,出使扬州,辗转赴徐州,又迂回往河内。乍闻一年还感到惊讶,但细细算来,他所经历的数场战役,竟也发生在一年之内。
两人沉默一阵,荀攸提起道,“闲暇时不妨来我处。”
“我若常登门,怕得阿角厌烦。”荀忻笑道,“一岁未见,阿角不知长高几许,公达纵然不提,我亦将上门相扰。”
阿角是荀攸之子荀缉的乳名。
荀攸摇头而笑,落寞叹道,“叔父爱阿角胜于攸。”
“岂有父妒子之理”荀忻转过身来,看着偶尔作态的荀公达,笑道。
玩笑片刻,荀攸问道,“元衡所部千余步卒,据闻已归属张将军”
“然。”荀忻点点头,还兵之事是他主动找曹操说的。当初他在南阳募有一千多名步卒,精于弓弩,随他围困吕布后,这千余人仍在他名下。
荀忻牢记着自己作为谋士的初心,没有转型做将军的想法,虽然察觉老曹隐隐有把他往这方面培养的意图,他还是能推则推。
“此事乃曹公之意。”老曹或许是对张辽这种降将不太放心,又或是增兵以示信重,总之顺水推舟就将这千余步卒插到张辽麾下。
“若非必要兵者凶器。”荀公达与荀忻对视,神色与语气愈显凝重。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1。
“知矣。”荀忻拱手揖礼,应下荀攸的提醒。
车外御者提醒到了荀攸家,马车停下,荀攸随即向他辞行下车。
帷车辘辘远去,荀忻倚着车壁反省自己近来的举动,果然,公达也觉得领兵并不是好事过犹不及。
多少人亡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设使他是曹操,如今危难之时可能顾不上在意。等他日曹操攻破邺城,统一北方过后,午夜梦回之际,回忆起此时,是否会因为过于放纵荀氏而悚然心惊
但荀文若的结局写在史册上,如果手中无兵,他当如何改变一切
思索着,马车突然停下,荀忻扶稳车壁,便听车外侍卫急急通禀,“主公,前遇一车拦道。”
“避让。”荀忻即下令道。
既然到了广和里,里中所居住的大多是同僚,此时驾车出行,说不定有要事。
侍卫诺诺称是,车外似乎传来杨向的话语声,“主公已有令,忸怩作甚”
被叱责的侍卫及御者连连应诺,调转车头,避让入一处偏巷。
不远处的牛车中,两人皆戴武冠,着武士短袍,一人须髯长至胸腹,另一人高鼻深目,正是关羽与张辽。
“此人倒知情识趣。”关羽在城门外遇到张辽,领着好友驰行回家,为不引人注目又驾车出行。打量着避让在偏巷中的简陋马车和数名随从,关羽揣测道,“许中斗筲小吏,怪不得谨慎如此。”
张辽的目光停留在杨向身上,杨向在此,车中主人的身份不言而喻,他缓缓摇头,“无关位分,德行而已。”
荀元衡弱冠封侯,凭借爵位与家世,他不须回车避让许都中大多数公卿。
张辽不由反思己身,一至许都就忙于与友人去酒肆饮酒叙旧,是否有轻佻虚浮之嫌
另一边荀忻已在自家院门外下车,他抬眼一望,果然见到熟悉的身影,喜道,“杨君”
杨向拜倒在地,“主公。”
“君既为司马,安能擅离职守”惊喜过后,荀忻还是敛起笑意,询问道。
杨向因战功升为别部司马,随那千余人马一同归属张辽,此刻虽然不是战时,但按理杨向应该留在军中。
“曹公赠仆与主公,此为杨向职守。”
“何其谬矣。”荀忻甩袖往院中走,身后紧随着数名亲兵,杨向自顾自站起来,混入亲兵当中。
一入院门,荀忻脚步一顿。
不提面目全非的景物,入眼所见的人数就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想,人头攒动的数十人中,窈窕秀丽的女郎居然占了大多数。
众人便见他们的主公停顿片刻,转身就走,神情恍惚,仿佛尽弃前嫌般问身边的杨向,“何人引路竟至于误入他人庐舍”
“主公”杨向还来不及高兴,闻言神色一变,哽住般欲言又止。
犹豫之时,他没来得及拉住主公,荀忻已径直走到院外,仔细对比脑海中的记忆,“怪哉。”这里分明与他记忆中的方位,乃至左右邻里分毫不差。
一位亲兵确认道,“主公,此处即是尊舍。”
数息后,荀忻再次走进门,院中愣住的众人再不迟疑,齐声唤“主公”,争先自白道,“仆等自冀州来。”
“荀君遣奴等来许。”
“君兄遣贱妾前来侍奉主公。”
“婢为官军所没”
众人越说越嘈杂,语声相掩盖,听不清各自在说些什么。荀忻不堪其扰,转身又要出门,侍卫忙劝住自家主公,一边拔刀喝止喧哗。
寒刃出鞘,院中总算安静下来。
荀忻在院中来回踱步,忧愁道,“何种来历,各自遣一人与我分说。”
一名身形高壮的家仆叩头先道,“奴随荀氏南迁归颍川,奉主公从兄荀友若之命,护送女郎数人,诣许都。”
兄长的确提过迁宗族回颍川一事,荀忻转而望向那几名容貌秀美的女子,“汝等何人”
为首的女郎款款行礼,“贱妾拜见主公。”
家仆自袖中取出竹筒奉给荀忻,“主公,尊兄之书在此。”
侍卫接过竹筒,大略检查一番,转交给荀忻。这些年过去,河北士族中纸张已经普及。荀忻拆开泥封的竹筒,取出其中的信纸,入眼的确是荀谌的字迹。
荀谌在信中关怀他的亲事,提及南迁时顺带送女郎与他为妾。
殷殷关切看得荀忻头痛,忍着忧愁看下去,另一张信纸却变了字迹,看向署名处,赫然写着荀勉。
荀勉的信同样大多是问候关怀,信尾提及他没有随宗族迁回颍川,是舍不得放弃荀忻经营已久的田庄。
“主公但相召,虽有山河相隔,勉即日趋许。守田园而待主公归,此勉区区之心”荀忻不知想起来什么,看信半晌,他将两张信纸叠好,暂时放入袖中。
不仅是荀勉,荀衍与荀谌同样留在冀州,从前冀州是最安全之所在,此后却不一定。
见他看完信,等待已久的一位较瘦弱的女郎拜倒在地,杨向见她模样便知由来,向荀忻解释道,“禀主公,官军战时所获生口,常赠与公卿家。”言外之意,这几名女子是官府送给官员的罪奴。
将活人物化,无论在这个时代生活多久,荀忻也不能适应这种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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