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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泽回家后,李妈妈静静坐在病房里看着沈听眠。

        她等待着,等到沈听眠服了药睡去又醒来,然后和他交谈了一会儿。

        外面的路灯昏昏暗暗,夏夜的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挠在沈听眠的心上。外面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偶尔传来两声猫叫,像极了五岁那年的夏天。

        病房里就他们两个人,李妈妈温柔地,耐心地跟沈听眠说道:

        “眠眠,阿姨也曾经因为这个病很痛苦,我想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

        如果你愿意,就听阿姨跟你随便聊一聊,这些话呢,你可以选择听进去,也可以选择无视它,你永远不必为了谁让自己好起来,包括生死,这都是你的自由。”

        女人的声音很柔软,落在沈听眠没有迹象的生命里。

        沈听眠并没有那个力气表现出礼貌,他好像在听,又好像没有在听。

        李妈妈并不介意,她真诚地告诉他:“阿姨知道你总是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很多事情想做,却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于是就开始自责,脑子里胡思乱想。这也许是强迫思维导致的,不仅仅你有,很多人也有哦,我们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享受到了生命的馈赠,也得接受命运给我们的安排,这不是需要反抗的事情,不要勉强自己。”

        她对沈听眠说:“你睡眠质量很糟糕吧,我猜这应该是你在上学时期最介意的一件事,毕竟晚上休息不好,白天就没有精力学习。”

        沈听眠没有反应,她依然不介意,温和地说:“越是睡不着,就越着急,越难受,然后就更加没有睡眠的状态,对吧。时间久了,就会害怕睡觉这件事,每次快到晚上,就很害怕,很焦躁,你也发现了,这是个恶性循环。”

        李妈妈讲话的速度很慢,好像在等沈听眠迟钝的思维,让它努力跟上她。

        “所以你有没有发现呢?”李妈妈始终注视着沈听眠没有生气的脸,并不认为这会是单方面的交流,“婴儿是睡觉高手,你觉得婴儿有什么技巧呢?”

        “其实是没有的,快速睡觉的好办法就是没有办法。”

        “只要你不在乎睡不睡得着这件事,不去过多分给它精力,反而会很快睡着,因为睡眠就是这世界上最简单的一件事。”

        李妈妈看着沈听眠的眼皮动了动,微微笑了一下。

        “所以呢,你为什么会抑郁,为什么会焦虑,就是因为你抑郁着你的抑郁,焦虑着你的焦虑。”

        沈听眠恍然回到了五岁夏日的某个夜里。

        他坐在苍郁的树下,穿着背心和短裤,手里拿着快要融化的冰糕。天色一晃,云布袋的星辰都抖了出来,砸到他的脑袋上。

        “你可以把它当成朋友,对它友好一点,尽管它让你饱受折磨,但如果你尝试不压制它,任其发展,顺其自然,就会发现它也会善待你。”

        李妈妈看着沈听眠微微侧过来的脸,对他轻轻点头以示欢迎,她停顿了两秒,用轻松地笑容说:“毕竟就算是再焦虑,再抑郁,再睡不好,如果不是主动寻死,我们也不会死亡,对吧?”

        “不过呢,”李妈妈话锋一转,用真挚的,诚恳的目光回应他,“阿姨知道,你很渴望死亡。可是啊,我们还有别的办法,那些你之前尝试过,却很有可能没有做对,没有坚持住的办法。既然上天没有让你如愿死去,也许就可以说明,他希望你能在活着的状态下找到让自己舒服的方式,你觉得阿姨说的话有没有一定的道理呢?”

        他们没有冲突,也没有矛盾。

        沈听眠无法产生任何敌对的心理,不单单是因为,李妈妈是个陌生人,更多的是,她好像并不反对他的自我谋杀。

        “听说你以前病情好过,是吗?但是后来又反复了,这次你没有扛过去。不过不要害怕,阿姨就没有再怕过,那段过往是痛苦的,但是当你真正康复了以后,你就不会那么畏惧,因为你知道它具体是怎么回事,怎么去和它相处,怎么请它来,再送他走,这个过程就像是不那么喜欢的朋友来家里做客,次数多了,你的厌烦和恐惧便会消减。毕竟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病都有可能复发,不是吗?我们并没有那么特殊,也没有那么孤立。”

        李妈妈看见沈听眠的眼睛慢慢有了点神采,就向他抛出问题:“你会不会觉得自己有很多毛病?听你妈妈说,你过去做过很多检查。”

        沈听眠在这时,给出了这场对话的第一个回应。

        他极轻极慢地,点了下头。

        李妈妈没有对此表现出很大的喜悦,而是正常地点点头,告诉他:“头晕、尿频、耳鸣,还有很多,对吧。”

        “你啊,你要知道,你的神经,紧张慌乱不安了这么多年,它已经不是一根正常的神经了,日积月累就会影响到别的地方,这是一种抑郁和焦虑躯体化的表现。所以你所有感知到的症状,这都是你的抑郁和焦虑引起的。”

        沈听眠的脸像是一幅色彩对比强烈的油画。

        脸是太过粉饰的白,而眼睛则鲜红无比。

        他这么看上去,一点也不可爱,李妈妈却还是用看孩子的眼神看着他,对他笑着摇摇头:“阿姨是觉得呢,你过去的努力,其实都是间歇性的,有很多地方做得还不够到位,所以不管再来多少次啊,都会觉得是徒劳。”

        “首先,你一定要意识到,这真的是一场病。你是真正被医学定义了的病人,这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不可能要求癌症患者靠鸡汤康复,你也是一样的,所以你一定一定要接受治疗,坚定治疗。”

        “药一定不能断,这是最基本的。你老是停药,熬不过副作用那段时期,就会感受不到药的作用。也有可能是因为你已经习惯了你身体抑郁的状态,感觉药起不了多大作用,就自顾自停了药。我那时候吃药,也有过你这样的情况,但是到了后来,我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一次。所以一直一直在吃,从来没有停过,每天都有很多症状,呕吐腹泻,胸口烧得慌,感觉跟抑郁病比就是换了个难受法,有时候甚至会比不吃药的时候更难受,这个事情不是一下子就好的,是真正过了段时间才感觉好像好了点。”

        “我还有尿频和说话思维混乱的毛病,也是吃了药一点点减轻,所以你要相信药是真的有作用的。如果你觉得它没有用,就和薛医生沟通让他给你换其他药,你要相信目前所有的治抑郁的药,总有几款是适合你的,它们可以真正帮助到你。其实过去它们也是存在的,只是你没有胆量去发现它们。当然,其实也有很多治疗抑郁症的其他办法,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听医生的安排,这一次,好好听他的话。”

        李妈妈对着沈听眠眯着眼睛笑了下,俏皮地指着他说:“我知道过去你其实都没有认真听哦。”

        如果现在有面镜子摆在他面前,沈听眠就会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么可怕。

        是李妈妈表现的太过正常,太过亲和,才会让他意识不到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狰狞。

        “说到这个,有个心理医生非常好,我等会会把他推荐给你的妈妈,我想他可以帮助到你,用心理治疗辅助你治疗效果会更好,你会慢慢走出来的。不过我说的只是辅助治疗哦,最主要还是要吃药,听医生的话。”

        “阿姨感觉呢,你现在还是没有把抑郁症当成是一种病,所以在就医这点上非常消极,我有听薛医生说过,你上次跑掉了,这样可不行,你见过哪个生病的人是不吃药的呢?”

        李妈妈先是佯装生气地小小指责了他一下,随后又笑着摇摇头,好像他并没有犯下多么严重的错误,眼神里的宽容表示她谅解他就医的恐惧,她指了指自己,吐吐舌头:“我曾经也很怕医生,一是因为不觉得这个是病,花钱太埋汰,二是家里人也不理解,所以潜意识里想更严重些,最后死掉让他们后悔。”

        “阿姨知道你怕什么,你怕的那些事情,那些人,那些让你痛苦,让你自责难安的人或事,这些阿姨统统经历过,阿姨不会说让你不要再去怕这些,而是想告诉你,不要抗拒自己害怕这些的心理,你啊,就是对自己太不宽容了,为什么要这样苛刻呢?你要学会自己爱自己,哪怕是做个自私的人,这不可耻。”

        做个自私的人。

        这句话从未出现在沈听眠自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里。

        他感到震撼,感到不可置信,一个有着社会阅历的成年人会告诉他这样的道理。

        “你要慢慢去思考为什么你会得这个病,尽管医学上对抑郁症的起源没有明确定义,但阿姨个人认为,你是可以弄明白这个问题的。根源就是为什么那些事情那么容易就让你伤心痛苦,其实阿姨感觉呢,这些问题根源说明白了,就是你的思维方式。”

        “听了泽泽跟我的描述,我感觉你是对自己要求很严格的人,你有点完美主义,很想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得很好,但是当你真正开始做的时候,你的抑郁和焦虑又会让你心慌,让你无法实现自己的目标,达不到预期你就会更抑郁更焦虑,于是你陷入了死循环。”

        “这件事呢,不是你不自信,也不是你的能力不够,是因为抑郁症和焦虑让你束手束脚。”

        李妈妈仍旧没有放弃和他的互动,忽然问道:“你抑郁和焦虑的时候会害怕吗?会想,我怎么又这样了。还是说,这么久你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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