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下）（1 / 2）

说罢，呜咽起来。这一哭也弄得敢斗极其难受：“好了好了，我跟你差不多。我虽有个秦娥在身边，可从未有胆量跟她交欢过！如今就要死了，别的都无所谓了，就这个想起来心里怪怏怏的。”

“尽管如此，你好歹跟她作过嘴子了！”封驭说。

“那是！”敢斗骄傲说。

“得了得了，”去尘说，“作个嘴子那算啥嘛！”

“算，当然算。”宝卷起身道，“算是吃肉才开了个头，吃的只是一点点肉汁罢了，远远谈不上大快朵颐，远远谈不上入港呢！”

过来人的一番话说得封驭抱头大哭，说得敢斗闭眼摇头。

“好了好了，”宝卷说，“反正都一样，入过港也好，没入过港也罢，反正都要死了。死了就是消除所有曾经有过的玩意儿，是恢复赤子之身的行程。”

说到这里，又躺身闭眼，喃喃说：“死是不带梦的觉，睡是带梦的觉，两码事哩。所以还是重新睡吧，睡成带梦的觉，也好活出双倍的人生，如此则髫年夭折也就略等于中年暴亡了吧。”

去尘笑着想了想，点头躺身。只有敢斗、封驭还在伤感中，但敢斗宽慰封驭说：

“啥肉最好吃，我且问你。”

“羊肉。”封驭毫不含糊回答道。“想必你吃过世上最肥美的羊肉，你阿爷是圣人的大厨嘛。可事到如今，你还想得起最肥美的羊肉进入嘴巴一刹那的滋味？你得说真切的，可别想当然说。”

“还别说，”封驭道，“真想不大起来了，仿佛从未吃过似的。”

敢斗笑了，自我安慰说：“女娘的滋味不就是羊肉的滋味，吃过不吃了，等于没吃？”

“对对！对对对！对对对对！”封驭大为开悟说。

如此，则他俩也就不觉得有太大的遗憾存留人间了，也就同时困乏了，便重新躺下，看着帐外的大雨。

树林带烟，草地起雾，一派莽莽苍苍。雨水盛大，掉在营帐上头，应声而发出琵琶一般的乐音，煞是好听。与此同时，带着一些暑气的青草香袅袅钻入鼻孔，——天渐渐变凉了，不再有热烘烘的感觉，——何况人生也即将变凉。

封驭在敢斗睡着时仍在看外头的景物，直到躺在表兄身上颓然睡着。梦里他仍觉得饿，便抓起堆在身边的罽宾国羊肉，塞在嘴里嚼着，但忽然又不啃了，悲声哭道：

“表兄，敢斗兄，去尘兄，我等真活不到明日了？！活着多好：眼能看，耳能听，鼻能闻，嘴能尝；可一旦死了，那些好器官再也派不到用场了！还有：若我又死了，则我爹接连折了两个儿子了，我当我家嫡子的奢望也落空了，好不伤感也！”

去尘、敢斗给他弄醒来，虽说听得不十分真切，但基本意思还是明白的，为此心里也很舍不得去死，眼中也些泪影了。去尘掩饰着，回头去拍宝卷面庞：

“你表弟哭鼻子了，还不醒来好言好语宽慰他几句？”

宝卷一动不动，齁齁照旧。敢斗也控制好了自家，单手拍着封驭，却笑对去尘道：

“我有办法叫呆胖子即刻起来，你信不？”

去尘笑道：“倒要看个究竟。”

敢斗并不去动宝卷的身子，而是拿出惟妙惟肖的摹声本领来。只见他拢起手指捏成拳头，去嘴边一放，骤然吹出胡笳的调调来。去尘明白他的用意了，立刻抓起封驭的雌雄剑，互相使劲敲击，发出铿锵的金属声，宛如短兵相接一般。

封驭顿时不哭了，跳起身嚷道：

“妈的，原来是敌军杀来了！”

去尘加了一句：“不对，是安禄山那厮亲自带着叛军捉拿杨去尘来了！”

宝卷忽然之间直挺挺起身，却因用力过猛而撞翻其余三人，尽管如此，却也摸到了双板斧，于是睁着朦胧的双眼，挺着肥硕的身子颤悠悠杀出营帐去，一径里嚷道：

“安禄山，我乃胖小将谢宝卷也，俺手中这两把大家伙始终等着砍你的狗头，没想到你倒真敢来哩！”

敢斗不再吹了，笑出声道：“去尘兄，如何？”

去尘、封驭一并乐开了怀，而敢斗连忙去拽淋得一身湿的宝卷回来：

“哪来的叛军，是我刘敢斗用口技吹的假胡茄哩！”

宝卷已睁开眼睛，望着敢斗高举板斧骂道：“害得俺虚惊一场，再也睡不成香香甜甜的觉了！”

敢斗惟恐他稀里糊涂来真的，作速钻入他□□道：“莫要砍，好心跟你耍子哩！”

去尘、封驭赶紧过来，一人捉住宝卷的一条胳膊：“是自家兄弟，可要看真切了！”

宝卷胳膊垂下，手指一松，双板斧在泥地上砸出俩浅坑，人颓然坐下，喘咻咻说道：

“真不知还能活多久？”

这么一说，其余三人又想起老话题，都不作声回去坐下，俩对俩背靠背。沉默好一会儿，敢斗说：

“既然难免一死，不如死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宝卷笑道：“想起长安，恍如隔世哩。”

封驭说：“莫伤感了，待叛军剿灭了一同回去，重新过上从前的好日子。”

宝卷说：“过不成了，你爹我爸凶多吉少；即便都还活着，可天子换新的了，臣下也得跟着换一大茬。”

去尘道：“倘若杨国忠还活着，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俺也过不成从前的日子了。”

“这倒是为何？”封驭问。

“大半年的颠沛流离让我亲眼目睹种种人间惨剧，过去的日子便回不去了；即便回得去，也没啥滋味，——那是鸟过的日子，关在笼子里的鸟过的日子。”

敢斗说：“是啊是啊，我等的脾性已跟从前大不相同了，非复吴下阿蒙了，过去的日子岂能回得去。”

宝卷笑道：“我也这么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