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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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次表面轻松实则杀气腾腾的聊天起,去尘下决心逃离这个必死无疑的樊笼。他迅速分析目前的困境,以作危机处理。显然,能救他的人,除了流水,剩下的就是宝卷和封驭了。

但流水他目前无法与之自由说话,通过柳七娘转达也不行,——七娘虽然还能不时看见,但往往是侧身和背影,而且转瞬即逝,把自己当过街老鼠似的见不得人。

但他那天看见路边山民人家的狗因为他穿着黄金甲,宝卷等穿着白银甲、黄铜甲,气味显得古怪,便受惊逃离,在远处狂吠不已,仿佛狗世界的末世已经来临。

当时他便动了一个让秦基业找到自己,让自己和流水、宝卷等同伴一起得救的法子。他依旧记得十岁在南山别业碰见的往事。

那时他半大不大,是对生母究竟是谁坚持叩问的时候。父亲杨国忠一是难得来,二是即便来了,对这个问题也总是一口咬定:她死了,家里没有人,本来就是孤儿,所以别再问了。

可他还是问个不停:既然死了,总有埋骨处吧,告诉我,我去祭奠她一番,感谢给予生命之恩吧。父亲还是不耐烦不回答。这次拒绝后,他好久不再问了,一是心灰意懒,二是收养了一只野狐狸。

是只公的,原本总喜欢钻进别业找些吃的,这么做的时候耳朵竖得老高老高的,去尘一旦发现它,觉得他漂亮,以它为伴,以它为区,便有意投食,一来二去,三番五次,它就不走了,而他惊讶发现,仅仅一个月不到,它原本总是高高举起的耳朵便变得软塌塌垂下了,从此再也没有重新矗立起来过,显然给他驯服了,有吃有喝了,没有必要在觅食时再警惕留神四周动静了。

想起这个往事,去尘等于有了把自己在何处告知后头秦基业等人的主意,但要付诸实践,须得自由人的帮助,而唯一的自由人便是流水。流水可以在队列里自由走动,即便想逃跑也有的是机会,但他不被允许到去尘等王孙身边来说话,一旦来了,其实是单有庆的老张头便会苦口婆心劝走他,说:“避嫌要紧,你可是渠帅的养子。”

从此,只要撞见机会,即野狗正好在后头吠叫,流水正好又在左近,去尘便用眼神去睃他觑他。虽然平时看见流水就在视线范围内,流水从不看他,但他能肯定,越是这样,越能说明流水其实已经通过各种方式看过他。

“只有我知道,”去尘在心里说,“流水的眼睛是多么富于变化,从曾经的失明到生成一双千里眼,但也他来说,真正花去了整整八个寒暑,所以,他用他的眼睛看我,岂能轻易叫旁人发现得了。”

虽然宝卷、封驭也能帮他,但为了尽可能减少被人发现自家正在利用野狗把行进路线告知后头的秦基业或官军,他没有把这个计谋告知他俩。

他此番容许自己不那么厚道:“毕竟,他们的阿爷成了安禄山那厮的大臣,而我,身为大唐宰相的阿爷和驸马的兄长都死了,我自家越接近洛阳就越接近死亡。所以,宝卷和封驭未必不会叛卖我,我与他俩现在其实分处两个营垒了,一个仍姓唐,一个改姓燕了。”

过了三五天,去尘在野狗吠叫于后的同时悄然目视流水的做法终于有了收获,但流水没有与他说话或对视,那么做的是其娘亲柳七娘。当时七娘正好手持蜜水,从属于她的毡房去到王不换的毡房,那里,王不换正与所谓的老张头和小骈枝等人议事。

七娘经过去尘身边时,用细枝似的腰部碰了碰他的马镫,等于碰了他的一只脚。去尘本来就在注视她,现在经这么一触碰,顿然明白了。他一阵激动,耐心等着她回来。她回来时,走的是另一边,现在,那里人较少了。

她经过时,从身上掉落一块小石头。等她不见了,他装着就地小解,下得马来,偷偷拿起那块石头。石头上用利器刻着浅浅的字:儿已明白。

每当沿途野狗家犬狂呼乱叫经久不息,王不换和手下便立刻进入作战状态。一百多人的队伍顿然变得铆是铆钉是钉,将是将兵是兵。

每个人都在最合适他的位置上,没人是多余的,没人是重叠的。同伴之间的联系靠的不是手势,而是首饰,——王不换劫掠金乃惜珠宝店之后,身边这百来个郑国渠死士人均一颗宝石,或者是红靺鞨,或者是太清珠,还有琅玕珠,瑟瑟珠,等等,不一而足;其品质之佳,价值之高,是大唐和大燕的大臣人家的同类宝石都无法相比的。人均一颗,不仅作为苦劳的犒赏,而且还能用以战场联络,这个功能经过无数次的协调训练,已运用自如。

比方说,敌情轻微,敌人尚远,前头的郑国渠就会用红靺鞨反反射天光;若是敌人就在眼前,紫靺鞨就会闪光;侧面有情况,琅玕珠就会亮相;后头有尾随,瑟瑟珠就会露面。

这天午后才开始从北转南,无数的狗子便从四面八方吠叫,一转眼工夫,看管去尘等王孙的萧锋镝和窦轨先便将三王孙集中到去尘所在的大马上:以去尘为中心,前头是宝卷,前胸正对去尘前胸;后头是封驭,前胸正对去尘后背。

虽说三人穿戴金银铜三种甲胄,但为了不让三人遭到弓箭的射杀,窦建德的后人和萧铣的苗裔还将三张牛皮连缀的牛盾遮覆在连成一体的三人身上。

可是自从离开富春江边之后,王不换郑国渠的这种绷得紧紧的戒备状态从未真正进入过实战,死士都变得不耐烦了,说:“不打等于不活,小打等于小活,大打等于大活!”

“这一阵子活着等于是死人,得尽快用仇敌的污血来浇灌才能复活!”

换了任何别的小部队,一次次野狗叫家犬吠,一次次进入备战解除备战后,势必类似牛筋绷紧后的松懈,而从一次次绷紧到一次次松懈,其结果无非是全然松懈,再也绷紧不起来。但王不换郑国渠却截然不同:从每次绷紧到每次松懈,是更不松的松懈;从每次松懈到每次绷紧,是更绷的绷紧。

王不换郑国渠的这个特质,去尘看在眼里,流水也看在眼里。即便是松懈多于绷紧的宝卷也看在眼里,便对表弟封驭说:“这多半是一支自以为打天下的队伍哩,不然哪能如此克己复礼!”

封驭给提醒了,看了好一会儿,悄然对表兄说:“一点不似去洛阳献宝给大燕国皇帝的乌合之众,人家多半怀抱不可告人的志向哩!”

接下来,自以为与他俩有着本质差别的去尘听见宝卷进一步说:“如此,则你我面临巨大的难堪了。”

“表兄请备细说来我听。”

“还记得你我为何要逃离长安到江东避难不?”

“你我的阿父都是大唐大臣,安禄山打入长安,你我作为大唐大臣的子嗣,都得人头掉地。”

宝卷点头说:“没错,没错,你也还记得!可现在真的难堪了:你爹我父据说都成为大燕国皇帝安禄山的大臣了。”

封驭吃惊说:“是呢,可不是!”

宝卷忽然掉泪说:“他们背弃大唐,就等于否认他们自家的过往行状;我们此行去洛阳,回归他们的府第,也等于否认这一年来的且行且战是有意思的,等于辜负刚学到的武功,辜负师傅和那些好兄弟好姐妹!”

“怎么办,你说!我以为好,就照着做!”

接着,装着闭目养神的去尘感到宝卷看了自家一眼,而后愈加轻声对封驭说了啥,其中有几句话大约是这样的:“他得救了我俩也就洗刷羞辱了。”

“这一年来我总算看明白了:有大唐在头顶上坐着,总比没大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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