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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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幡绰是大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戏神,这这些天给李猪儿押解到洛阳,成为大燕国皇帝安禄山的弄臣,地位应该与在从前李隆基身边相类似,——皇帝太好当了,权力和财富大到无边;皇帝也太难当了,压力和苦恼可想而知,所以身边时时刻刻得有个特能解忧去乏的天才戏子,也就是戏神。

皇朝自古以来,你去我来,夏商周秦,你死我生,汉魏晋隋,有的是,但黄幡绰只有一个,李隆基幸而有之,所以是帝王,难怪自称朕,安禄山生而有幸,在李隆基身边扪过贵妃之贵体,看过戏神之神戏,便发誓一旦不得已反唐,取而代之,便有两样人物必须一左一右,一个杨玉环,一个黄幡绰。

现在,安禄山已然称帝,杨玉环已然就土,大唐的命数运移到大燕身上,仅剩一个象征物了。

所以,行进中的李猪儿给两股相反的力量撕扯,等于二马分尸。一股是迫不及待要见到戏神的安禄山,现在正焦急等待于西北方洛阳皇宫里,另一股是身后东南方正在赶向西北方洛阳,要把杨去尘献给安禄山的王不换郑国渠。

这等于说,他现在处境艰难:若是不尽快把黄幡绰交给安禄山,喜怒无常的安禄山很可能一刀斩讫他;而若是尽快把黄教师交给安禄山,那么身后的杨去尘就不会给他阻挡在江淮一线,——换句话说,杨去尘活着他才能活着,一旦杨去尘给王不换献给安禄山,他就没必要稽留在江淮一线了,必须立刻回朝贴身侍候酷虐喜杀的皇帝,大头迟早也不能保下。

黄幡绰给安排在一乘皇后规格的车辇里,没有给拘禁,没有给绑缚,可以自由行动,但不能脱离李猪儿的千人队伍。正是在这辆充满脂粉气的舆车里,昨晚他做了个梦。二位一体的梦,既是噩梦,又是美梦。

横竖梦见一个王子似的公主,给人强行穿戴成了男子模样,却面对他黄幡绰,一个戏神,一个劲脱卸她的藩王服饰。那衣裳虽一遍遍给她脱下,却也奇了,又一遍遍主动贴身复原。

黄幡绰赶紧为她脱卸总是主动恢复原状的藩王服饰,刚触摸到她凝脂似的冰凉肌肤,她却忽然变成一个吊死鬼,吐着惨白的舌头,晃荡在他的双手之间。

“噩梦连连了,黄教师?”黄幡绰醒来,看见自家正给李猪儿托着脑袋,于是赶紧欠身,使劲晃动脑袋,以便及时清醒过来。

长着女人容貌仿佛女扮男装的李猪儿重新问道:“噩梦里梦见谁了,黄大人?”

“一开始是美梦,又梦见孩儿她娘了,后来不知怎的,又转成噩梦,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唐帝老儿的弄臣也有老儿,”李猪儿打趣说,“那老儿还曾派得用场,生得几个孩儿。”

“只一个女孩儿,仅有的。”

“那么,唐帝老儿给你的老儿恩赐了什么残山剩水?”李猪儿问道,将没等到回答,含泪说:“我的陛下爷倒也赐给我残羹剩饭,可惜我没有随手携带的筷子,哪吃得了,心里实在饿极了恨极了,只好用嘴巴当筷子,使劲咬,就把陛下爷恩赐的残山剩水当成……”

当成什么,没有说,骤然刹车。但黄幡绰知道那是什么,特意看了李猪儿一眼。

“当成肉。”几乎还是少年的李猪儿双目流着清泪,终于说了出来。

黄幡绰点头,如梦似幻说:“好吃,肉最最好吃了,不管是啥肉。”

一阵斥候马蹄声从后面哒哒传来,李猪儿抹去清泪,开了窗户门,等待斥候抵达。斥候到了,见少年大将在黄幡绰的车里,欲言又止。但李猪儿要他不必有所隐瞒,说:“黄教师是陛下的心头肉,不必瞒着他。”

斥候说过,李猪儿清楚了:后面几十里地出现一支百人死士队列,其中有穿着四种金属甲胄的王孙,里面那个黄金人必是杨去尘。

斥候去了,李猪儿下令原地待命,便陷入到深深的沉思里。黄幡绰看着他,欲问又止。

“说嘛,秦基业不是见过你,也跟你说过我的处境?”李猪儿眼睑朝下说。“说起来,杨去尘是我女婿。”

李猪儿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于是抬头:“那你闺女现在何处?”

“秦师傅队列里,那个琵琶善才,弹得一手好琵琶的解愁姑娘。”

李猪儿吃惊:“记得远远见过她几眼,端的好容貌。现在回想起来,确实长得像黄教师哩!难怪那琵琶一会儿弹成天上仙乐,一会儿又奏成人间战曲,原来却是黄教师的闺女!”

接着,黄幡绰提出个冒险计划,对他本人而言,有可能面临死亡,对李猪儿来说,同样如此,——安禄山的心头肉死了,他岂能活得了?

“小将军,显然,你绝不能听任杨去尘王孙给王不换郑国渠弄到洛阳给安禄山脔割,他完了,你基本上也完了。所以,让我去看看他吧,当面看看自家小婿吧。”

李猪儿当然拒绝,说:“若是有人看见,本小将活不了了。本小将的小头已经掉地了,大头再也不能随便丢失了,毕竟猪儿青春才二十不到!”

但黄幡绰很坚决:非去不可,不然要么五花大绑管住他,管不住,只好听任他以自戕来抗争。

“看来只好许可你去了。好在大人是戏子,既会易容,又擅化装,我的人马发现不了你其实已成为我的间谍,深入到郑国渠里头去了。”

李猪儿脑子转得很快,迅速把探望女婿去的戏神转成他的斥候:“现在,说说黄教师扮成啥人去见你的贤婿是好?对了,你给我说说你那婆娘究竟是谁?是不是唐帝老儿吃剩下的肉骨头?”

黄幡绰摇头说:“此事猪儿将军恕罪黄某人了。”

“说说怕啥,”李猪儿道,“我猪儿小将横竖活不了多久了,你的故事入得我耳,烂在我肚,——对了,莫非解愁姑娘的阿母是李唐皇家的啥妙人儿?是了是了:听说李隆基极度宠爱你,他的公主闺女竞相拜师学艺于你!”

见李猪儿说得如此确切,黄幡绰只好说:“知道光王李琚否,猪儿大将军?”

“那个随同长兄太子李瑛、鄂王李瑶给李隆基赐死的光王?!”

“光王正是我孩儿的娘亲!”

听得此话,李猪儿顿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但没说出来的话的意思是明确:“怎么可能,男孩儿怀孕生子?!”

李猪儿给穿戴成流民的黄幡绰配备两个最机灵的手下,当作他的亲兄弟。

黄幡绰往回走,寻找流民尸体之际,一直回忆自家与李琚的悲剧性情缘。她原本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孩儿,只因皇帝圣人儿子太多,而她在一岁半给母亲刘才人带去面见圣父时,圣父略一看,便说:“又是个儿子。好好好,等长大了,朕也给你一个王位一片封地好了。”

说了,便懒得再仔细看女孩儿一眼,刘才人不甘心:毕竟生了儿子,若是皇帝喜欢,以后说不定有大造化呢。所以她竭力要反转这件事,设法托付高力士对皇帝解释,这个是好玩的误会,很容易更正。但她一来二去,却给高力士推三阻四,说:

“反正这孩子长大了也没太子的命,想想吧,圣人已立了太子,还有那么多的儿子,你儿子只是其中最小的。得了得了,既然圣人说她是儿子,她就是儿子吧。好在今天来的人,你是头一个,没人发现你的孩儿其实是女孩儿,不然给人纠正过来,圣人在自己儿女性别上闹的笑话要载入历史了,而你,等于大大得罪了圣人。”

为了不至于忤旨失宠,刘才人只好忍气吞声,在宫中把琚儿当成儿子养。后来,等女孩儿骑射啥的都样样精通了,刘才人又悄然给她找了黄幡绰,让她起码学点女孩儿该有的琴棋书画,哪想到女孩儿从此爱上了黄教师。

流民的饿殍一开始找不到,但一旦找到了,就漫山遍野都是。有齐全的,有不齐全的,齐全的刚死,不齐全的死了好几个月了,给雪埋了,狂风一吹,重新露出来。居然也有刚给野狗咬死的流民,饿得没有抵抗力,只好成为野兽的口中餐,生生给撕扯被吞噬。

参军戏演毕,黄幡绰忽然泪如泉涌,脚钉大地,眼望太空,用空书在天际写字,一笔一画,写得极快。起先,还有有人发现那是一个个大大的“悲”字,一个大大的“奠”字,以后的字因写得多了,写得快了,没有人再看得出来究竟写的啥。

“戏子就是戏子,”王不换说,“连祭奠饿死鬼都别出心裁!”

听得他这么说,黄幡绰率领两个“兄弟”回到林子里,挥动铁锹,迅捷挖了三个坑穴。完事后,戏神忽然又仰面朝天,缩胸挺肚,作出一个女人怀孕的动作,或者说有身体勾勒出妇人怀孕的弧度。

郑国渠死士都看不明白了,面面相觑,但小骈枝看明白说:“人家那是说,老娘十月怀胎,那是多么不易,若是大人老总实在要杀我三人,可杀却了埋在我自掘的墓里,等于重新投胎到娘肚腹里!一定一定,拜托拜托!”

王不换冷笑一声,不说话,催动马匹继续前行。

而去尘等三王孙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宝卷和封驭心想:“既然白面汉子是黄幡绰,那多半是有的放矢而来,多半是师傅差他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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