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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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禄山还要接着往下说之际,去尘忽然放声大哭,哭得悲怆万分。现在,就连安禄山都同情他了,人家刚说了从前的故事,难免抚摸他的脑袋,说:“孩子,怎么了?”

“俺也想娘了?”

“你有娘么?”安禄山关切道。

“谁人没娘!”

“朕是说许多大臣的庶子,养着延续血统的庶子有妈等于没妈,从不知道究系何人。”

“可俺知道俺妈是何人。”

“你说。”

“大皇帝可曾与虢国夫人同床共枕?”

安禄山大笑:“越发说混账话了。”

“若没有,可曾与其一同洗过澡?”

“啊哈,你的胡言乱语便是你的屁滚尿流。”

“若陛下与她洗过澡,当然与她洗过脚,——可曾亲吻过她的脚趾头?”去尘说之际,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个异常让安禄山觉得其中必有名堂,便说:“后来贵妃娘娘倒又给朕洗过一次浴,说是七日沐浴,得跟着三日沐浴。当时虢国夫人也在边上。”

“显然,圣人那时在澡堂子,虢国夫人想必光着脚,看得见脚趾头。”

“没错。”

“她的脚趾头,两边的也好,单边的也好,是不是大脚趾次脚趾紧紧纠缠在一起?”

“明白了:王孙也长着这个样子的脚趾头。”安禄山说,“并非兀自长着的,必有承袭,不来自爹,便来自娘,二者必居其一。”

“我想看看,重新看看,一并叫你等众人看看。”

“虢国夫人确曾与你阿爷有过糜烂关系,与我,也就仅仅喂了一次乳。”

“那位夫人不是早有孩子了,那孩子那时也长大到十来岁了,可居然重新出奶水了,莫非那次生孩生的便是……俺?!”

“这个就不得而知了。”安禄山说,“那是十来年前的事,而你,王孙,显然大于十岁。”

“大皇帝究竟有没有看过虢国夫人的脚趾头?”

“先看看你的。”

李猪儿上来替去尘松绑,而去尘直接坐在地上,把左右脚脱出袜子。首先是左脚,左脚大脚趾次脚趾的窝窝里藏着能结果他性命的毒药,是用莨菪子和其他烈性毒性合成的。现在使用这个丸药的机会到了,但难度不小。

首先是须得取出来,瞒着安禄山,然后是巧妙剥除外在的护衣,最后送进嘴里,而这之前,须得尽可能弄清楚亲娘是否果然为虢国夫人。当然,死之前弄清这个,不能改变他是孤儿的事实,但人无母亲不能生,无母亲也不能死,死了归依何人,成了死前是凄惨的还是欣慰之关键。

取出之前,去尘先活动双手,一会儿朝上,一会儿朝下,一会儿朝右,一会儿朝左,但没有朝后,暂时不能这么做,留待稍后。

安禄山发作了好一阵,叙述了好一阵,眼下累了,便坐在李猪儿拿来的杌子上,靠着李猪儿。

去尘便趁机把丸药拿出来,双手佯装往后,放在背后解除防潮防湿的护衣。与此同时,他抬起左脚,把大脚趾次脚趾分开,把俩指弄成河蟹巨螯的样子,一张一合,仿佛能伤人。

“猪儿,试试。”安禄山吩咐道。

李猪儿便过去,将金错刀刀锋插入去尘张开的两脚趾之间。

显然,咬合力很大,李猪儿感觉到了,忽然撒手。

金错刀竟在去尘脚上夹持了一会儿,而后方才咣啷掉地。

“想起来了,”安禄山说,“我虽没亲吻过虢国夫人的脚趾头,但据与秦国夫人有所亲近的某某说,她的脚趾也能夹人,直到把夹住的肉生生夹红了方才撒脚。”

“而秦国夫人是虢国夫人的亲妹妹!”去尘打个寒噤说!

“恭喜去尘王孙死前找到嫡亲的娘亲了。”安禄山大笑说。

但随即,去尘猛然站起,眼看将手中的丸药送入安禄山口腔,但一支金箭飞来,正中他的那只手,——手中的丸药飞将出去,撞到铁杆上,弹在乌黑油亮的地砖上打转转,散发着黑光,闪亮闪亮的黑光。

“好嘛,朕给你找到娘亲,你却要害死朕。”安禄山大笑说道,“相差太大了,这好的与不好的。”

去尘不肯罢休,刚要用头顶翻安禄山,却给李猪儿一刀背拍倒在地上,哭着说:“完了,没有替天下人杀了国贼,反倒把自家弄于无药速死的境地!”

“明年明日便是你的祭日,”安禄山忽然沉下脸来说,“是你一条性命化作千万条肉片的祭日!”

上述行刺瞬间发生之际,解愁要扑上来帮去尘弄死安禄山,但黄幡绰始终站在她边上,而猪羊二人也悄然回来,帮着他无声控制解愁。本来,这个过程是很容易被人发现的,但三人对一人,三男对一女,相当轻松,所以隐藏在幕后的刀斧手弓箭手并未发觉。

逃脱了刺杀,控制了凶手,安禄山继续他的叙述,这个叙述是前头的变奏,是关于再一次为新生婴儿安禄山洗浴的细节,前一次太简单了,只是贵妃和几个侍女象征性把刚洗过的安禄山覆盖上襁褓,特制的襁褓,我认个儿子,你拜个母亲便完事了。

现在不同了,连天子都想参与了,说这个是未来时代津津乐道的浪漫故事:一个垂老而又战功卓著的边将给有史以来最美的皇家娘娘认作干儿子,所以,连史官都出动了。

倒不是写入正式的史籍,皇帝特别的要求是:此事照旧由国史馆属员来写,但写成的东西要塞入笔记之类的野史。

虽是野史里的笔记,却是叫某某某的大唐史官写的,如此一来,不是正史形同正史,不是信史赛过信史,后人不得不看重,不得不倚重。

主角之一的安禄山被要求始终闭上双目,——哪有婴儿生下来便看得见的,要么不作婴儿,要做便做真正的。他还被要求不准猜测来琢磨去,反正是嬉戏之类的把戏,即便写入历史,也是为了让后人看看大唐的皇帝贵妃玩性如何如何重,大唐的封疆大吏受宠怎么怎么深。

安禄山感到自己给从水里捞出来,哗哗的水流从上头冲到下头,把原本不要脱的裤衩都冲垮了。

这是他最不乐意给人瞅见的地方,但这是意外,他也就没有啥可抱怨的,——匆忙捞起湿漉漉的裤衩便好了。

他知道再大的意外,最深的耻辱,都敌不过必然到来的进一步得宠,所以始终没有睁开他那双婴儿一般的朦胧眼睛。

他想到:“幸好掉裤衩的意外,没人看见,要不然四周定然想起宫女嫔妃哧哧的笑声,俺闭着的眼睑也必将火红一片,——那么多羞红的青春面庞不把三五步之内的空气染红才叫怪呢!”

是没有笑声,但鹦鹉学舌那是成规模的,有如黑压压的乌云压来,哗啦啦的暴雨倾泻:“大将军好生威武!”

“大将军好生威猛!”

“可大将军的小儿子好生幼小!”

当时他还未意识到这三句鹦鹉话的真正含义,因随即便给放倒在什么平面上,身上给覆盖好了香喷喷的织物。应是绫罗做的襁褓。

接着,这个过程给取消了,取代的程序是身上给刷上什么东西,油腻腻的,湿漉漉的,还有些好闻的味道。

最后,给取消的程序重新开始,又给裹进香喷喷的织物。

然后便是抬举,初生儿能感到又无限的小手嫩手把自家庞大的身躯给托举起来。

走了不少路,转了不少弯,终于闻到室外的空气。

应在湖畔,闻得到水生植物的气味。

临到末了,先体味浑身冰凉一片,接着听到一大片哗啦啦的水声,身体却没一点湿漉漉的感觉。

好嘛,变成一叶扁舟上的婴儿了,一叶扁舟变成了摇篮。

沿途都是欢呼声:“巨婴来了,圣婴来了,那可是全大唐最贵重的婴孩!”

“也难怪,人家母亲是贵妃娘娘嘛!”

“阿爷却不是圣人,这就奇怪得很蹊跷得紧哪!”

“为何才出生,却如许长大?!”

“分明是一头猪嘛!”

“胡说八道,贵妃生的婴孩,岂会是猪宝宝!”

“就是就是!”

“不是也是!”

安禄山只能闭眼不能不闭眼,且告诫自家:“这个节骨眼上狼狈了,所以千万不能张眼!张眼便不是婴儿了,张眼便生生抽了认俺为儿子的贵妃娘娘一记响亮耳光了!紧接着,啥都没有了,包括脑袋,很可能还包括妻儿全族,一切的一切!”

渐渐,冰凉的感觉没有了,他被告知抵达一个岛屿。他便睁眼,发现自己浑身黑乎乎的,就裆部有一条布帛包裹,别的地方□□裸的;或者说,其实没有像婴儿那样赤身裸体,而是穿上了黑衣,什么油彩做的黑衣。

他难以想象此时此刻,自家在旁观者眼里究竟是什么东西。但转念又以为,身为天子娘娘宠爱的臣下,此时此刻变成任意什么东西倒不打紧,打紧的是能换来更上一层楼和封妻荫子。

就在此时,看不见的所在到处有人在欢呼:“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万福万福万万福!恭贺贵妃娘娘一夜间一口气降诞下孔武有力的巨婴!”

安禄山非常高兴,以为人生最华彩的时刻到了。

但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安禄山发现前头毛蓬蓬的草丛中钻出一只毛蓬蓬的野猪来。

是头公野猪,硕大无比,瞪视安禄山的眼睛等于一面小而澄澈的镜子,镜子中的人物应该就是安禄山。

对数不尽的看客来说,这是天赐良机:野猪盯着儿看,胡儿也盯着野猪,看见的却是一只野猪,野猪眼睛里的野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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