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上)(1 / 2)
去尘往里走,左边是流水,右边是王不换。
一路上虽都是禁军,却是穿着禁军号服的老弱病残,——山外战事吃紧,青壮人等远远不断消耗掉,填入无底洞一般的大尸坑似的,即便贵为太上皇的傀儡皇帝,也只好将就着使用这些护卫力量罢了。
“很好,”王不换嘴里轻声说道,“这事无甚难度嘛。”
但流水听力尤其好,却听见走道尽头传来若干妙龄姑娘的银铃似的欢叫声,便颇为吃惊,说:“不是都说太上皇始终怀恋倾国倾城的贵妃娘娘,既如此,哪来的□□浪语?!”
不解,看了一眼他母亲的丈夫宦叔。宦叔笑得很诡秘,仿佛说:“帝王的专情不过尔尔,所以,孩子,你得记住:稍后你射的只是个最寻常不过的负心郎而已。”
令高公公没想到的是,里头的圣人转眼又忘了杨国忠之子杨去尘到了,黄幡绰也到了,连声哎哟哟走到前头去,那双异常灵活的老手频频示意后头的人暂停下来,莫要惊扰老圣人最喜欢也最擅长的把戏了。
看来这不是通常的后宫,只有一条通道,那些骤然退下来的龆年嫔妃半裸着玉体,个个略有些肥硕,蓦然见了高公公和二位陌生人,赶紧收敛笑容,从众人身旁掠过,但其中的几个就近瞥了眼王不换,便吓得惊呼起来,随即又意识到这不是该惊呼的处所,嘴上连声说:“赎罪赎罪!”
“饶命饶命!”
走道尽头有个门,进去是屏风。穿过屏风,去尘直接面对一个糟老头,穿着的虽是龙袍,但前襟满是黏乎乎的液体,应该是他的涕泪或别的啥东西造成的。
李隆基端详去尘,张着黑洞洞的嘴,随即松弛垂耷的上下唇颤抖起来。去尘想到这是让自家父亲和宗族好一场荣华富贵的老圣人,今日第一次亲眼目睹,却是衰朽的老头,心里难免酸楚,便不知觉掉泪了。
李隆基则喃喃说:“国忠,没错,活脱脱的国忠,只是比朕那年首次见到的国忠小了许多岁。”
将头转向高力士:“太好了,力士,杨国忠找着了。”
“是啊,我的陛下爷,”高力士哭道,“他没死,还活着!”
“国忠活着,则贵妃没死,也活着;贵妃没死,活着,则开元天宝盛世也活着,没死;开元天宝盛世没死,活着,则朕也还活着,没死!”
“活着,都活着,都没死!”忠心耿耿的高公公涕泗交流高呼道,“高力士也没死,也活着!”
但李隆基忽然放声大哭:“只是贵妃,朕的爱妃,千古一人的杨太真死了,没活着,是给朕活活掐死的!”
高力士猛然跪下,匍匐到李隆基跟前:“不对,是老奴用自家的裤腰带勒死娘娘的,娘娘临终前笑了,似乎在说:好疼,好难受……”
“她死了,则朕死了,大唐也死了!”李隆基疯魔一般围着去尘打转转,“可惜,只可惜,现在就连贵妃的容貌朕都想不起来了!不该啊:想当初那是朕的领地,上头的峰峦山谷小桥流水,朕可是再熟稔不过了!怪哉,居然想不分明,想不起来了!多少画师画了多少她的图形,可没一个画得像的,没一个画得太真的,——统统砍杀了事!”
王不换看了一眼流水,流水便跪下说:“小的斗胆提醒圣人:大家只要一念看着杨去尘,便能渐渐想起杨故相爷,想起杨故相爷,便能连带想起杨故相爷的三位身为国夫人的妹妹,从而又想起千古一人的贵妃娘娘来!”
“对对对!这是朕曾经想到过的法子,早就值得一试了,可不知何故,今日却把这个好法子给忘却了,幸好给贵少年提醒了!”李隆基高兴说了,随即死死盯着流水看:“可你又是谁,少年?”
“这个少年叫流水,是我兄弟。”去尘说。
“不,我是他仆人。”流水说。
“不管是兄弟抑或仆人,”李隆基说,“只要试了有效,少年流水,你便是朕的羽林郎将!”
“谢陛下隆恩!”流水跪地磕头,“但说起来,通过杨去尘联想其父,通过其父联想其姑和三位国夫人的法子是乃陛下自家首创的,与流水毫无干系,流水不敢……”
“朕忘却了,你提醒朕的,便是你的功劳,”李隆基说,“这是不言自明,无须分辨的。”
“流水惟陛下命是从!”
李隆基与高力士两个加起来一百三四十的老朽,从前是统治者,现在成了老顽童,——面对面,笑嘻嘻切磋使劲回想当年的盛大家宴或国宴是如何排座次的,座中都有谁谁谁。
流水心想,这不用费劲想,当年的座中除了现在的行尸走肉李隆基和高力士,当然有杨太真,杨国忠,杨家的三位国夫人,有安禄山,有安庆宗,以及形形色色的配角,男的女的,老的少年的,中土自产的,外蕃进口的,等等,等等。
流水想到这里,重新看两个老朽,发现两人同时都打住了话语,高公公看着犯愁的李隆基,轻声说:“是呢,无可回避的是,当年座中总有那个忘恩负义的反贼!”
“说出他的名讳来!”
“老奴不敢,陛下免老奴死罪!”
“他叫啥如今你我都不敢说了,则他永远活着,死了也活着,——不是死于其子安庆绪之手了?想起了,安庆绪这个名字是朕给他取的!”
“他叫安—禄—山!”
听到这个雷霆似的的名字,李隆基脸上露出惊恐仇恨之色来,两腿剧烈晃动起来,随即发出一股骚臭味,——居然给那个反贼吓得小便失禁了。
去尘和流水脸上都露出怜悯太上皇的神色来,而王不换则冷笑道:“不在场犹在场,已死了还活着,这样的反贼大唐圣人自然惧怕,不过,还有更大的惧怕等着你呢,朽木!”
“那好,不要他在场,驱逐他,——再说不是死了嘛!”高公公提醒进一步大便失禁的李隆基说。
“不要他在场,也不能抹去他当年在场在座,是仅次于朕的主角的事实,”李隆基抽抽搭搭说,“只要能让朕招回贵妃的冤魂倩影来,安禄山在场在座又有何妨!可惜一时之间,哪去弄来安禄山似的丑陋汉子来,以便朕最终招来贵妃娘娘久已失却的模样儿?”
“有了有了!”高公公拿过李隆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黑乎乎的王不换说,“这是伪燕求和使者,安庆绪师傅之一的宦布宦先生。”
“宦布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宦布说是这么说,却没有下拜。
李隆基颤巍巍走过来,仔细端详他一番,惊喜道:“是了是了,起码黑上头有得一比!”
“是啊是啊,有得一比。”高公公附和道,但随即又贴身提醒李隆基:“可安禄山原是白皙肥壮的,只是那年庆生洗浴,给淘气的贵妃娘娘和她那三个姐姐涂暂时抹成了黑猪色。”
“可自打那反贼造反以来,朕想起他,眼前就是一团黑的丑陋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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