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盘错（1 / 1）

鉴释轻杳的灵魂几乎是踏着地表卷起的寒风而走，那些从天堑处飘落的白雪洋洋洒洒的自他的眉间穿过，落入了旋风的涡流盘成了一小撮鹅毛似的绒絮。

这是自那一日决裂之后，鉴释第一次见到纯白而干净的江予辰，他就这样横陈在水底，那株蓬勃而圣洁的莲花绽放在他的心口，溢散着淡淡的白色流萤，很像雪，却又比雪多了一些温柔与俏皮。

午夜梦回，鉴释都能看到江予辰伫立在花树下的角落里，面容哀戚而沉静，一身雪白的僧袍轻如柳絮，束着他伤春悲秋的躯骨。有时候岁月迢迢，一眼便是一生，江予辰在鉴释生命里留下的痕迹有许多种，可他却偏偏只记住了这一身月魄般的白。而每每从梦境里恶汗频生，都是他在明月之下满身花影，不言不语，泣血含笑的模样。

如今，他依旧干净的不染纤尘，只是再也不会对着自己偏头而笑，抬指在自己的背上写下一个又一个温婉的字来。

“我知道我时日无多了，既然你能代替我守护他，就把他带走吧”靖无月无力的倚靠在那些斑驳枯黄的篱笆上，就像他每一夜极哀的枯守着那样，痛到无法呼吸，痛到手脚麻木。

鉴释伫立在泉边，不忍直视这个神明的悲怆，他只是稍稍的缓和了下面上的隐忍，出言说道“他会记得你的，就算他不记得，我也会把你们之间的过往，从头到尾再给他讲述一遍”

靖无月哀戚的面容蓦地一凝，随即缓缓的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哽咽道“光头谢谢你了替我，好好照顾他”

鉴释抬手一拂，那朵扎根在江予辰心口的华莲便落入了他的掌中，那些溢散在涧底的流萤仿佛受到了某种致命的召唤，纷纷争先恐后的涌流了回来。而失了神力维持的尸骨，就这样在靖无月的悲坳里，鉴释的冷漠中化为了一捧枯骨。

这骤然的转变靖无月哪里能承受的了，他豁然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扑进了冰冷的泉水里，抱着那森白的枯骨，痛哭起来。没有什么比挚爱在自己的眼前枯萎更能刺痛心扉的了，靖无月觉得他又回到那个烈火蒸腾的刹那，江予辰手执长剑以单薄的身躯承受着冲天一魄的业火穿心，决绝而无畏的陨落在了自己的面前。

这种永远失去的痛实在太过残忍，它们将一个神祗折磨的意志消沉，遍体鳞伤不算，还要在湮灭之前在承受一次撕心裂肺的轮回。此刻的靖无月哪里还有作为一个神明的强大与无畏，他完全像一条被鞭打的丧家之犬，孤苦无依，心死成灰。

鉴释对于靖无月总是能狠得下那颗柔软的心脏，他一手托着魂莲，一手合十，沉声道“靖无月这一世你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却唯独对不起自己不知这是为神的荣耀还是成神的悲哀，有时候，活的自私狭隘一点，对己对旁人都好自此一别，不知再见会是何夕。我希望天涯路远，各自安好”

说完这些话，鉴释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洋洋洒洒的雪簌里，除了带走了江予辰，他似乎依旧窝在那肃寂的古刹，晨起扫雪，暮色掌灯，伴着青灯古佛等一雪夜不归人。

鉴释就这样消失在了尘世间，去往了三十三重天，徒留靖无月一人抱着江予辰的枯骨静等神隐之期的降临。

“我以前在神界，跟所有的神明一样避世自敛其实神界没有凡人想的那么好，也有尔虞我诈，也有权势浮沉，只是神明的对弈往往是以凡尘做棋，而我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明又是天演命盘上的一颗颗棋子，总有更加强悍的国手在操控着三界的秩序。凡人以神明做信仰，求温饱，求利禄，而我们无主可求唯有自保，或者随波逐流”

靖无月从未跟江予辰讲过神界的往事，如今，他开始喋喋不休的将那些掩埋在心底里的天家密辛合盘脱出，似乎已经开始决定放逐，开始回望往昔的那些风霜。

他低下头，将这副冰冷的骨架拥的更加的紧了，满含柔情的说道“如果早一点遇见你，我一定不会听帝君的话去做这大义的蠢事我一定会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建一座房子，扎一圈篱笆，养一群小鸡小鸭，再把你掳来做我的毕生伴侣”

“我觉得，你就是我的命中劫，只消一眼，我便再也不肯忘记你我曾经只见过男女爱成这副鬼样子，却不曾想笑话人不如人，我这还不是一头栽进了你的清冷里，就再也不肯抽身而出了嘛”

空荡荡的祭坛里，靖无月抱着江予辰的白骨侧卧在坐化台上，他消瘦的身躯裹在淡蓝色的衣袍里，清癯的触目惊心。

最近他嗜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一睁眼，外面落着花，而在一阖上睁开，已是寒潮迭起，雨丝风片。这里不会再有人来，也没有人肯来，靖无月就索性窝在石台上，抱着他的恋人直到地老天荒。

转眼，又是一年梅雨季节，桃林浸润了半个月的雨水，祭坛地底的寒泉突然涨幅成了一条河流，漭漭汤汤一泻东逝。靖无月难得的睁开了晦暗的双眼，伴着河水淙淙苏醒了过来，这一睡，他整整睡了一个四季轮转，眼角与眉梢都结着一层金色的蛛丝。

靖无月依旧是揽紧了怀中的白骨，欣慰的呢喃道“早上好一夜可曾好眠啊”他的嗓音沙哑的似破了洞的铜锣，刺耳的紧，好在这里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两具冷冰冰的尸骨。

他本想转个身，再望一望外面的景色，可是长久的静卧已经锈凅了他的骨头，任凭他怎样努力都不曾移动半分，是以这个枯萎的神明只好作罢，乖乖的将头贴着江予辰的颅骨，揶揄自嘲道“我真的是残废了，现在连动一动身体都做不到了”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洞外幽幽的风声穿过，吹起一地尘埃。

慢慢的叹出一口气，靖无月继续说道“你说这神隐怎么还不降临呢还是你舍不得我走，想要我吊着一口气，等着你回来呢”

每一次苏醒，这个孤独的神明都在极力的宽慰着自己的失落。没有人知道，他多么想在下一次睁开眼的时候，能看到江予辰完好无损的踏着一地的落花来到自己的跟前，他依旧穿着那身素雅的白袍，手腕上缠着那串润泽的青玉珠，及腰的长发披散下来，洁白的发带映衬着倾城的容颜。然后他浅笑着抬起手指，在自己消瘦的脊背上缓缓的写下几个字来。

这一幕是他在睡梦之中困囿了无数次的泡影，也是他久久不愿醒来的鸩毒。其实这样在梦境里湮灭也好，至少他思慕的人回来了，带着他希冀的那一份清冷，那一点腼腆，重新降临在了自己的生命里。

“予辰啊你在须弥界过的好不好啊听说佛祖最是慈悲，也最是宽容，不管对谁都是一视同仁，我想你这样孤冷的性子，一定最讨神佛的喜欢，不惹事，偏安一隅，最是省心不过了”

靖无月肖想着江予辰伫立在一群罗汉菩萨的身后，静默的像一尊朦胧的玉像，“不过你应该是不会孤单的，因为鉴释那个光头也位列了须弥，就是不知是个什么果位也不知道他那么个暴躁的脾性改没改，要是没改掉的话，可别再让佛祖给踹下来哦”

说着说着，靖无月低低的笑出了声，眼底濛洇着一层柔软的水光，“他那么珍惜你，一定会为了你忍耐着脾气的，有他在，我终是放心的”

在神隐的最后一刻，靖无月熔炼进骨血之中的神印显露了出来，那是一枚形状复杂的银色烈焰纹，氤氲流动的华光里裹着一丛涅火的赤红色，仿佛下一瞬就要化作冲天之火，焚尽一切。

大限将至，回光返照，沉睡的玄武在神光的映射之下苏醒了过来，垂首向下方湮灭的神祗看去。

靖无月突然之间又获得了充沛的力量，可是他不想再动了，于是他抱了抱江予辰，阖目低声道“对不起我没法在继续等下去了，也许等你想起我来，我已经与你的骨头一并化为了尘埃不过这样也好，我既然等不来你的重生，就这样抱着你的今生奔赴九幽，我已经很知足了”

呢喃的声音随着神光的陨落，渐渐的消弭下去，靖无月努力的扯着微笑，说道“愿来生，你能找到我，陪我一世天荒地老可好”

崖壁上的玄武在逐渐暗淡的神光里垂下头来，矍铄的竖瞳流动着一种扭曲的悲。它是何其有幸还是不幸，竟然亲眼见证了一场视死如归的痴恋。那样耀眼的一个神明，俊美无俦，强悍无匹，难得的是慈悲为怀，体恤苍生，可也是这样一个救世一般的存在，竟然呕心沥血的被命轨无情抛弃，成了滚滚红尘里一名求而不得的囚徒。

终是空有神力，却身不由己

这一刻，茫然空洞的守护圣兽，竟从眼中滚落了一滴伤心的泪水，它将湿润的头颅低伏在靖无月的额角，小心翼翼的探视着，可是神明已经遁入了鸿蒙，湮灭的圣光如消散的青霜，只留下一具冰冷的华丽躯骨。

此后的千万年间，桃溪林的繁花开了又败，辗落成泥，泽被又生。玄武守着神祗的尸骨沉眠不醒，任由那些飘落的尘埃在它的背甲之上积化成土，将它与这片世外桃源融为一体，万古长生。

而三十三重天的无上须弥，承载着江予辰魂魄的华莲，静默的盛开在佛祖的莲座之下，在梵音与檀香的熏染之中，等待着宿命的又一场无情碾压。

蛛丝掩埋的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豁然清醒的巫澈仿佛一瞬间从人间堕入了地狱。他旁观着一场前世的牵扯，凝视着这个神明彼年的张扬与无畏，奉献与怜悯。原来他满手鲜血的背后，亦是一双救世创世的纯白，他也曾坚定不移的为苍生奔波劳碌，为挚爱的消陨舍身赴死，可到头来，得到的却是神格被刨，堕下北冥，而自己舍命去眷恋的爱人竟然不记得自己了，这些一重覆压着一重的残暴与不公，终是将神明洇渡成妖魔，执起曾经的守护之剑，霍乱着茫茫众生。

巫澈抬起风云变幻的容颜，他实在是难受极了，说不出的悲伤与嫉妒攻占了他心灵的堡垒，他丢盔弃甲在靖无月柔情与绝望的消逝里，感同身受，痛不欲生。

靖无月闭着双眼在原地蹉跎了许久，才睁开那双古井无波的桃花眼，这种恍若亲身重临的前尘往事，哪怕是耳旁窜过的风都真实的可怕，更何况是那些触目惊心的生与死，痛与罚

可是靖无月早已在岁月漫长的洋流里冷硬了躯骨，再多的伤痛，只要杀不死，他势必会傲立于众生之巅，将褫他的，欠他的，通通拿回来。

靖无月回首仰望着这片晦暗的深涧，那只守护了千万年的圣兽，此刻苟延残喘的流泪哀默，那种目视着故人的隐忍与窃喜，让辗转了数不清多少个岁月的堕神莫名的感到厌恶。他是求而不得，命途忐忑，可绝不需要一个畜生来怜悯。

巫澈的眼眸随着靖无月的动作而辗转，他似乎想从一些细枝末节里窥伺到这个神祗的情绪，可是看来看去，他依旧阴沉，怨戾，肃穆的无波无澜，好像这场生离死别，他冷眼旁观，无法共鸣。

巫澈缓和了许久，才哑声询问道“你就不难过吗”

靖无月将一双暗沉的眼眸从河床上抬起来，淡漠的说道“这有什么好伤心的我早就没心了”

巫澈哀戚的容颜霎时凝滞，那呼之欲出的心伤阻逆在青白交加的脸上，让积郁的肤色发暗发灰。他觉得自己此刻真是多管闲事，靖无月一介祸乱人间的阴鸷霸主，哪里还有一副柔软的心肠，他的良心早就刨出来喂了狗，若说他会伤心，那吃了良心的狗也势必会死不瞑目。

这就是小辰辰为什么会种莲花，因为我一点也不想把他写成莲花精小辰辰不要抱怨了，你为攻挡了一次死，他还你一副神格，就当扯平了喽

别抱怨命运不公，因为爱情伟大的代价就是一起承受命轨的反噬。你这样的人见不得对方受苦，那就一块受苦吧

溜了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