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三(1 / 2)
昏暗阴冷的牢房内,江胜男靠坐在墙角,面色悲凉。她后悔没有多看几眼已经长大的儿子,可能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牢房外,有两个狱警经过,透过小窗看了眼里面的江胜男,小声议论起来。
“听说了吗?这个房间关着的是江科长的母亲。”
“你说,江科长那么一个嫉恶如仇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白署长本来是拿他当下一任署长在培养的,现在这情况,就连科长这位置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唉,谁说不是呢。更棘手的问题是,江科长回来怎么办?是杀是放,他都少不了被各方势力指责。”
这些话如数飘入江胜男耳朵里,顿时心如刀割,泪水再次蜂拥滑落。
她闭上眼,静静思索片刻,再睁开时,眼神已变得坚定,已经做出了某种决定。
“来人!”她擦干眼泪,又变回阴毒的“蛇娘子”,冲着门外大喊起来。
白金波接到属下汇报,以为她想通了,第一时间赶到审讯室。
可江胜男并未直接说出幕后主使,而是给他讲了个故事。
她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之所以改成这样,是因为受够了无穷无尽的苦,想要像个男人一样,甚至比一般的男人都要厉害。可惜,终究只是一场空。
从江月楼的父亲染上鸦片开始,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就变得支离破碎,挨打受冻都是家常便饭,更过分的是,为了几口烟,他竟然出卖妻子,让她受尽屈辱。
活得实在太累了,她决定一死了之,最后给孩子做了一碗生日面,便悄无声息地从景河的桥上跳了下去。也是命不该绝,她在水上漂着,被水匪救了起来,整个人也看开了,心也狠了起来,只为自己活得痛快。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这个世道,一心相夫教子却过得苦不堪言;视人命如儿戏,无恶不作,成了人人惧怕,甚至闻之色变的“蛇娘子”后,却活得逍遥快活。
白金波看着已经有些疯癫的江胜男,厉声打断:“可笑的不是世道,是你。”
“我可笑吗?哈哈,可笑,一个杀儿子的母亲,当然可笑!”她的情绪大起大落,疯狂大笑着,突然就咳出血来。
白金波心惊,蹙眉喊狱警去找医生,被江胜男阻止。
她平复情绪,艰难地抬起手擦拭唇角的血迹,凄凉一笑:“不用了。我吞了金,没得救。”
白金波这才发现,她双耳坠着的金耳环已经少了一只。
江胜男不顾他的惊讶,继续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最后的愿望就是见见安儿。”
“你选择自杀,是不想让月楼为难?”
对于白金波的猜测,江胜男没有否认,“我已经很为难他了。我没有勇气,我不是个好母亲。白署长,我感激你为安儿做的一切,比起我,你更像他的父母。”她说着,再次捂嘴咳嗽,人也虚弱了许多。“我想给安儿最后做顿饭,帮我准备个厨房好吗?”
白金波沉默了一会,什么也没说,只是上前一步打开了江胜男手腕上的手铐。
余之堂内,江月楼冲着陈余之伸手,示意他将控制情绪的药拿给他。
陈余之有些踟蹰,再次确认:“你想好了?”
他见江月楼坚定地点了点头,只得将药品递到他手里。
江月楼接过药瓶,从里面倒出一些,一起塞进嘴里。
“我现在很冷静,可以控制情绪,没问题。我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去。”
陈余之还是很担心:“一旦情绪不对劲,不要做任何决定,立即出来。”
江月楼点头,转身出了余之堂。
陈余之想了想,拎起药箱追了上去,“我陪你去。”
他不等江月楼回应,扬手招了辆黄包车,小心翼翼将他扶了上去。
黄包车跑得很快,没一会就到了警署门口。白金波得了警卫室报告,连忙迎了出来,看着江月楼诧异道:“你怎么自己过来了?正要派车去接你。”
“她人呢?我要见她。”江月楼自以为自己很平静,但白金波和陈余之都看得出来,他的情绪已经有些不对劲了。
白金波看了陈余之一眼,知道还是没瞒住,只好给他引路。可才走了几步,江月楼就发现这不是去监狱的方向。
“你把她放出来了?她是犯人,犯人应该在监狱,白署长。”江月楼停下脚步,有些恼火,语气也不太好。
白金波叹了口气:“情况特殊,你先跟我来。”
可江月楼却站着不动,误会白金波说的情况特殊是因为他们的母子关系,冷笑了一声:“什么情况特殊,在这里,她只是犯人。”
陈余之见势不对,连忙上前提醒:“说好以儿子的身份来,不做任何决定。你现在不是江科长,你是康盛安。”
白金波有些意外陈余之居然知道这个名字,不觉多看了他一眼。他明白江月楼有些接受不了母亲变成毒贩这个现实,也不欲多言,只是指着厨房的方向,对他说:“她在厨房等你,去吧,好好聊聊。”
江月楼望着那个方向看了好一会,这才在陈余之的安抚下深呼吸,调整情绪,捂着伤口慢慢走了过去。
警署厨房内窗明几净,灿烂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了进来,将厨具等镀上了一层金色。
江胜男已经虚弱地站不起来了,只能坐在灶台边,颤抖着双手专心致志地剥着竹笋。
此刻的她眉眼柔和,目光中充满慈爱,就像一个普通的母亲正在等着孩子回家吃饭,心情愉快地哼起了小调。
灶台上,火苗舔舐着锅底,锅内炖着腌笃鲜,食材咕嘟嘟翻滚着,烟火气缭绕。
她掀开锅盖,盛起一勺尝了尝,是她满意的味道。
就在此时,门外脚步声渐近。她有些慌,手忙脚乱地放下锅盖,强撑着站起身,抬手抿了抿头发,又整理了衣服,望向门口的目光既期待又忐忑。
逆光中,江月楼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情绪更加难以自持。
江月楼努力维持着平静,走进厨房,听见江胜男颤抖地喊了声“安儿”,立刻冷冷纠正:“我的名字是江月楼。”
江胜男被他的冷酷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讪讪道歉。
可江月楼却不放过她,厉声问道:“你走了十三年,就一句对不起吗?”
“是我的错。”
江月楼刻意压制住的痛苦顿时翻滚起来,愤恨道:“你错的太久了。如果你没有回来,我还可以天真的以为,你在另一个地方过得好好的。”
江胜男沉默下来,垂着头,不想让江月楼看见她泛红的眼眶。她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努力打起精神,避开这些不愉快的话题,转身盛了碗汤,轻声道:“我做了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腌笃鲜,趁热喝一碗。”
她端碗的手已经止不住地颤抖,更时不时控制不住地咳嗽几下,飞快地抹去嘴角涌出的血沫。她将汤碗递到江月楼面前,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
江月楼冷眼看着她做这些事,视线从她脸上下移到汤碗,突然毫不留情地扬手打翻。汤碗清脆落地,鲜美的竹笋、暗红的火腿连同汤汤水水一起洒在地上。
“我不是小时候的康盛安了,现在的江月楼已经不爱吃了。”
他的话令江胜男浑身一震,像做错事一般垂着头,双手不知所措地揉搓着,喃喃道歉。
这让江月楼更加恼火:“除了对不起,你没别的话要说了吗?”
江胜男无言以对,偏过头哽咽了一会,又勉强露出一个笑脸,带着几分讨好地问:“那你现在爱吃什么?我马上做。”
“不必了,你做的,我一样都不爱吃。”
江月楼无情冰冷的言语彻底将她内心仅有的一点希望击碎,满面凄楚,双手扶在灶台上,几乎站不住脚。
“要怎样你才能原谅我?”
“原谅?”江月楼越发恼火,看不见江胜男脸上的惨白,一步步逼近,“呵,说的容易。从你踏上这条不归路的时候,从你手上沾满鸦片和血腥的时候,不止我不原谅你,世人也不会原谅你。你遭受了折磨、承受了痛苦,然后你又变本加厉地去报复社会,祸害这些无辜的人。”
面对儿子的控诉,江胜男无从解释,这些的确都是她的错,她遗弃了他那么多年,最后还要毁掉他内心对母亲的幻想。
江月楼得理不饶人,还在质问:“你为什么要回来?鸦片毁了我们一家,你为什么还要做那个毁灭更多家庭的人?”
“我不知道是你。如果知道,我绝不会回来。我宁愿,你以为我死了。”
江月楼听了她的话,立刻警觉:“有人设计了这一切,让你回来的,对不对?”
江胜男没有否认,轻轻点了点头。
“那个人才是真正的三爷,是不是?”
江胜男注视着江月楼的眼睛,内心万分煎熬,几欲张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实情。
“安儿,别逼我,我不能说。”
这让江月楼非常生气,忍不住吼了起来:“我说了,我的名字是江月楼!”他一时忘了自己才受了重伤,用力过猛,伤口剧烈疼痛起来,忍不住捂住胸口呻吟。
江胜男见他难受,也急火攻心,猛烈咳嗽起来,嘴角涌出一抹血丝。
“你怎么了?”江月楼才刚从愤怒的情绪中缓过来,看到那抹艳红,又突然心慌起来,情不自禁问道。
江胜男终于欣慰地笑了,“你还是关心我的。”
“我去叫医生。”江月楼有些脸热,收敛起外露的关怀,粗声粗气说着。
他刚要往门口走,身后传来江胜男微弱的声音:“安儿,可不可以再叫我一声母亲?”
江月楼背对着她,拼命调整呼吸,安抚内心即将出笼的野兽,依旧冷冰冰回了一句:“母亲,你配么?”
“是我妄想了,好好照顾自己,忘了我,忘了我这个糟糕的母亲,这个不称职的母亲。”
江月楼终于察觉不对劲,急忙回身,看到江胜男已经匍匐在灶台上,胸腔剧烈起伏着,呼吸极度困难。
他终于不再强迫自己去憎恨,大步上前扶住江胜男,急切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江胜男虚弱地靠在他怀里,觉得异常温暖和安宁。能在最后一刻感受到儿子的关怀,让她觉得死也不那么可怕了。
她认真地看着儿子的面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他耳边断断续续说道:“安儿,小心三爷,他是……”话没说完,手已经无力地垂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江月楼没想到刚重逢不过半个时辰,就这么快成了死别,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情急之下,喊出那声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母亲”。
陈余之听见动静匆匆进门,看到这一幕正想上前施救,却被白金波拉住了胳膊。
“吞金自尽了。”白金波轻声对他说。
他顿住脚步,担忧地看着江月楼痛苦的背影,眼中透着无尽悲悯。
他看见江月楼将江胜男拥进怀里,无声地痛哭着,已是悲痛欲绝。
刚才有多恨,此时就有多痛,他特别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灶台上,锅里的腌笃鲜还在咕噜噜冒着热气,可煮汤的人已经不在人世。
白金波叫来几个警察把江胜男的尸体抬走,陈余之走到江月楼身边,抬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无声地给予安慰。
江月楼还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中,呆呆地盯着摔碎的瓷碗和洒落一地的食材,后悔不已。
他突然快步走到锅边,自顾自地盛了一碗腌笃鲜,也不管烫不烫口,直接往嘴里送,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他的泪静静流淌,全数掉进了汤里。
这是他阔别母亲十三年以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到母亲亲手煮的食物了。
陈余之和白金波看到他这番举动,皆露出心疼又无奈的神情。
“其实她也有苦衷。”白金波轻声说着。
陈余之微叹:“生而为人,大抵都是如此吧。”
此时,江月楼已经胡乱吃完一碗,又要去盛,但在巨大打击下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几乎站不稳。
陈余之上前一把扶住他,接过他手里的碗放在一边,劝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
江月楼茫然地抬起头,双眼无神,喃喃地问:“我特别混蛋,是不是?”
“这不是你的错。”
他突然笑了,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她死前只想再给我做一碗汤而已。瞧,我都说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他一脚踢开被他摔落的碗,整个人几乎要陷入暴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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