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红尘笑忘万事休(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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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爷没有动,一双浑浊迷沌的眼睛微微睁着,直对向头顶那一大片暗青色的屋梁小顶,却又寻不到一个聚合的点。是时候了,该是那个彻底了结的时候了……八爷霍然大笑,凄凄苦苦的苍凉无边被带了起来,他连连道着:“造化,造化啊!”

这样直白无奈的冷暖人间,这样淡漠无情的无极乾坤……

这时,分明陷入晕晕弥留的八爷突然侧首,抬臂紧紧抓住弘历绣着金丝小蟒的宽硕袖口,他目光正对向弘历,涣散不堪的神色渐次凝聚在一起。便这般,似拼劲此生此世最后一丝气力,牙关紧咬、一字一句:“记住,凡事不要太尽,否则缘分必将早尽。聚散浮沉自有天意,无论日后的路走得何其艰难、亦或何其平顺,都不要有遗憾、不要太执着。该放手时,便要学会放手!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换一条路缓缓行步,风景未必便不是美好的……还有,记住,好好的,好好的对待你的额娘。有机会告诉她……算了,还是不要告诉她了。”八爷缓然笑开,眉心却一点一点跟着紧紧聚拢一处,口吻愈发正色低沉,“八叔……很爱,很爱,很爱,很爱你和你额娘。”

言出这最后一句话,霍然一下,只觉一身轻松……

昔时蘅苑客栈里那个假小子般的小姑娘,王府朱院间青涩活泼的可爱少女……她的出现便如同一道雨后的七色虹,把平淡寡味的日子装点了斑斓的浮光。

他付诸于十分细腻的关切用在她身上,她胆怯时,他必有一个鼓励的眼神;慌张时,他一伸手的轻扶肩膀;她经久不归时,他立在苍茫雾影间经久以持的固执守望;当她受尽挫折万千心事不能言及出口,他抚着她的脊背温言爱怜;她与儿子相对咫尺却得不到儿子的承认,他背立花荫慈祥又严厉的哄劝弘历喊出了那一声“额娘”……他待她的好总是那般点滴入微,他从不强迫她按着他的意愿思想行事,他给了她无比温暖的自由。

当她飞得累了、行得远了,弄得自己遍体鳞伤、毫无希望、心若死灰时,他又倾尽所能想要给她一个后半生的安稳依靠。即便这个依靠最终因着她的委婉回绝,而终究没有实现。

记忆里,她一直都是他的“云婵小丫头”,无论怎样飞、怎样跑,他都始终会是她头顶方寸间的那片天空,无论阳光雨霁,护她守她,给她一份安然。一切的一切,只因她是他的“云婵小丫头”。

多少往事织就了一条空空的锦囊缎带,多少情感自认懂得、却又好像不太懂得?他的身边已经有了挚爱的嫡福晋,可对云婵小丫头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终其一生他都没有弄明白。似乎很简单,可又似乎比兄妹、比朋友要深一层……他懵懂了一辈子,直到眼下生命支离,这样异样的感情愈发浓烈无边,促使他再也按捺不住的说出了口来。

罢了罢了,横竖该了的、该散的、放得下的和放不下的……终究都会归于消弭,再也不会有执念。八爷闭目,孱软无力的瘫在了硬邦邦的木榻。他太累太困,双目似濯了沉铅,再也难能抬得起来。

迎着斑驳日光,弘历起身,一双凛然墨眸铮然一下有了坚韧力度:“八叔。”他唤的轻轻,拳心渐次收紧,“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侄儿为你们平反!”语尽转身离去,顺着金灿灿的阳光铺陈开来的缎子般的波澜,把成阵苍凉景深关在了身后……

就这般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流动的阳光渐渐变幻起了明灭的势头,被一湾清冷月华兜转取代。

“吱呀”一声,囚室两道斑驳的木头门突然打开,八爷睁目侧首,见是九弟走了进来。九弟一步一步稳稳的朝着他行过,站在了他的榻前。

九弟容光焕发,俊逸面目具是朗朗的笑,整个人极阳光精神,风流俊美、桀骜不羁、通身潇洒气度流转,竟一如二十几岁时无异。

他就那般稳稳立着身子,一如经年前很多次那样,笑唤他“八哥。”尔后抿唇低首,目光看向他,“我们一起走。”

八爷亦含笑,想要给他一个回应,却听九弟在这个时候复又稳稳接口。

“八哥,弟弟这一生狠戾阴毒、敛财嘴利,负了太多太多的人。但是我唯一对得住的,便只有你。”

闻言在耳,八爷自嘲笑起,却与以往很多次自嘲截然不同,是那种万般皆放、一身轻松大自在的侃侃打趣:“好弟弟,我用一生搏了个‘八贤王’的美称,可归根结底,到底还是负尽了天下人、甚至我自己。”他扬了一下眉,极尽轻松与恣意,“回首想来,竟是没有一个对得住的人。”

九爷摇头笑起:“八哥还执着这些?”墨眉略微一压低,举止行步似是夹着一股皓月清风,“话别了对错是非、风云成败,横竖人生大梦一场,假假真真,梳理这些做什么呢!”

八爷跟着笑了,摇摇首,压住万千感慨不再执着:“也是,不想这些生不带来、死也带不走的劳什子东西。至于念着难放的那些人,我的儿子弘旺、我那才出嫁两年多的女儿……弘历会帮我照顾的。”他又叹,“儿孙自有儿孙福,忧什么?岂可人无得运时,急什么?人之一生啊,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边说着话,八爷稍稍一动,甚至连力道都并无运用,竟是飘飘然便稳稳站起了身子,只觉一身病痛顷然便消散了,连同心境都是得了醍醐般朗朗的,“罢了罢了,我们走吧!”

月华如洗、夜风交错,九爷抬臂,同八哥紧紧的抱在了一起。两人哈哈大笑,一如经年以前,那段翩然如风皎比明月的年景里一样……

雍正四年九月初八日凌辰,八爷病卒于监所。时年,四十五岁。

次日,太医在八爷小几上剩下的半碗皮蛋瘦肉羹里,发现了水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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