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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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德威镖局大小姐沈频频,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训斥。

训斥的中心只有一个,身为此次行镖的负责人,没交待好后续交接问题就中途脱队,严重违反了德威镖局的行镖纪律,给德威镖局规矩、谨慎的良好声誉造成了极大的损伤。

沈庄主从沈老庄主建立德威镖局那一日开始讲,训了两个多时辰,一直讲到掌了灯。沈归雪低眉顺眼地站在当地,左右腿来回倒腾着重心,艰难地靠回忆看过的话本故事挪时间。

陪训的杜瑾虽然分了个座儿,但连屁股都没敢坐实了。他哪见过正颜厉色的大师伯,沈德佩嗓门一提高、放茶盏重些,都得吓得心里一哆嗦。好容易趁着沈德佩说累了喝茶,乍着胆子劝道:“大师伯,频频也知错了,她才退了烧,身上还有伤,让她静养几天,好好反思去吧。”

沈德佩这才重重哼了一声,吩咐道:“叶王府来人说货运到了。明日你去复命吧。”言罢起身离开,算是宣告此次训话结束。

亲爹一离开,沈归雪立马瘫倒在椅子中,就着冷茶一饮而尽,丝毫不讲究地捶打着两条酸麻的腿。“可以的茂川哥哥,今天要不是你在,估计还得再训两个时辰。”

杜瑾一脸震惊同情:“大师伯训一次人这么久?怪不得你在洛阳那么听话。”

“这也算不上久吧,以前我还被训过一整夜呢。”沈归雪顿了一下,“今日这么多事,白承桐走了,他心里有气,权当做听他发牢骚了。”

杜瑾有些担忧。“频频,照理说,跟白承桐有关的事,轮不着我说什么,但大师伯培养了他将近二十年,他的一切,武功、名声、人脉、镖局业务,都是大师伯教给他的,你就这么让他走了,无异于放虎归山。”他那琉璃似的眼睛带着深深的忧思,“他定会公开自己是承顺镖局的主事人,光明正大跟德威镖局叫阵了。”

沈归雪疲惫地撑了撑头,“不然呢?废了他武功?再向江湖邸报发一纸告示,历数白承桐背叛德威镖局十大罪状,逐出家门?请南宫盟主号召各家门派各路豪杰抵制他?大师傅就剩两个了,这时候不能再把梅姐姐逼走。”

杜瑾摇摇头:“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频频,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俩这就是错绑在一起,白承桐想法极多,你对他还有什么可心软的?”

“其实他也有对我很好的时候的……以前小的时候。”沈归雪小声辩解了一句,“茂川哥哥,我们是做生意,不是非得你死我活。如今他走了,我们不能让梅姐姐这时候跟他离开,杭州现在没人坐镇,梅姐姐要是这时跟他走了,咱们中原的镖路一条都守不住。我让雷三叔去杭州时,带着梅二叔一起回永乐镇。有梅二叔在,梅姐姐走不了。”

杜瑾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你可真行,在这儿等着呢。”

两人正说着,只见门口丁一鸣鬼鬼祟祟探头看了一眼,见沈德佩已经走了,才道:“杜当家,大小姐,叶统领来了,在前厅等着呢。”

却说叶昭那边等到了物资,心中狂喜,急忙叫来叶城守军清点。自己来不及等到清点完毕,把事情往周将军身上一推,飞也似的回叶王府复命。这连续好几天心情大起大落,面对叶钧卿,话都说不利索了。

叶钧卿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笑道:“怎么,这事没提前告诉你,有意见了?”

此次行镖虚晃一枪,除了叶钧卿、沈德佩与沈归雪之外,无人知晓。真实的军需物资被分散成二十四批,跟普通的货物一起,不起眼地夹杂在繁忙的水路运输中,汇聚至黄河十八舵,再整队向西。德威镖局上下只知接镖,冯斌只知派人,黄河十八舵只知武林盟主出面作保,运送了一批贵重货物,连莫轻寒也是见到了黄河十八舵的人,才猜出了这批货究竟是什么,至于叶钧卿身边影子一样的哼哈二将,此次更是被瞒得死死的。

这明暗两线同时操作的调运,从十八路军需处就需筹谋,自然离不开朝廷内部的运作——说熟人也是熟人,荣国公之子宣平伯、柳嘉容的夫婿。

一别经年,少时情愫,就这样化作一份再也说不出口、只能遥遥相助的情义。

“此次事关重大,不容有失,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叶钧卿看他心不在焉,干脆眼不见心静,挥手让他滚蛋,“想去德威镖局?去吧。”

去时路过人家院子,叶大统领稍作犹豫,眼见四下无人,翻进去折了一捧蓟花,滚了一身的毛毛刺。

那会儿沈德佩还没训完,丁一鸣一见他,老远就热情打招呼。“叶统领来得正好,大小姐正挨训着呢。我这就让人去通报庄主,就说叶王府来人了。”

慌得叶昭赶紧拉住他。“别别别,别去。今儿白承桐刚走,你现在去说我来,这是给庄主火上浇油啊。”德威镖局清理门户这事儿,鸢信当天下午就了解得门儿清,自然逃不过他的耳朵。“我就在这儿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叶昭一天没吃饭,整个人都要饿趴下了,抬眼哀怨地向丁一鸣抱怨:“庄主可真能训啊……大小姐这还伤病未愈呢吧,是不是亲生的啊?”

丁一鸣腼腆笑道,“叶统领稍等,我给您看看去。”

一身月色里,沈归雪看见怀抱蓟花的叶昭。

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想笑,于是低下头去咬嘴角。叶昭早被满怀的毛毛刺弄得又扎又痒,正在不耐烦间,蓦然回首,见灯下廊中,有一清瘦人影踟蹰不前,灯火在她发间打上一层柔光,本来苍白的面颊也也染上了温柔的颜色。

佳人不来,叶昭便过去。叶大统领掸了掸身上的毛毛刺,故意装作漫不经心地走到廊下,将花往沈归雪面前一递,“这就是传说中的等得花儿都谢了啊,大小姐,你再不来,花都谢了。赶紧拿个瓶养养。”

杜瑾含笑退开半步:“大统领来了,那你带频频去吃点东西。饿了大半天了。”他下巴微微向沈归雪抬了抬,示意叶昭,“刚又挨了训,好好安慰一下。”

叶昭感激地看了杜瑾一眼,这小舅哥真上道。

沈归雪没领会杜瑾这番好意,吃惊地看他一眼:“你不吃?”

叶昭:……

杜瑾:……

沈归雪想了想又道:“轻寒大哥也回来了,他应该也还没吃饭,你确定不吃?”

半个时辰之后,四人聚首在城南头一家小酒馆。

比起西集,城南就凋敝破落多了。实际上,叶城堪称繁盛之处,也就从城主府到西集一路,越往外城走越破落。战乱之地,贫富差距越大,有钱有权的人抓紧时间一掷千金,或通过倒卖挣更多的钱,贫穷的人苦苦挣扎艰难求生。互市,承载着无数百姓的期待,曾一度几乎成为现实,现在又变得遥遥无期。

沈归雪原以为自己已经把叶城转遍了,却没留意到这凋敝的城南居然有一家专做江南菜的馆子。比起荟萃楼来,自然差了许多,俱是些家常菜,清蒸鱼、煮干丝、梅渍排骨素什锦,就这么几样,倒是样样鲜嫩。莫轻寒其实已经吃过饭了,依旧跟了来,坐着看他们三人一人一碗阳春面吃得痛快。

“这件事吧,其实是城主决定的。直到出发前我才知道具体的情况。”沈归雪小心地看着叶昭的表情解释,“城主说得很严重,消息若是传出去,按泄露军机处理。喂,你别生气。”

叶昭一筷子敲掉她伸向酒壶的手,额外叫了一小盅红枣当归银耳粥推到她面前。“城主这么做,必然有他的理由,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你消停点,伤还没好就馋酒,今天不许喝。”

沈归雪悻悻地缩回了手。经这一折腾,她的确苍白得厉害,淡青的血管突兀得几乎要刺破皮肤。她低头搅了搅粥,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一顿,皱眉道:“他在防谁?穆先生?”

在座三人俱是一愣。沈归雪不喜欢穆雁南,这点人尽皆知。叶昭无奈叹口气,“穆先生从老城主在时就在王府了。他跟了城主这么多年,在叶城最危急之时也未背主,没道理这时候背叛城主。”

需要防的人太多了,从公文一批下来开始,宣平伯就亲自部署两部四司十八处的筹备——叶钧卿常年皇上不疼朝廷不爱地困守孤城,也谈不上是哪方势力的政治盟友——沛国公和荣国公两门最多算是政治理念相合罢了;上了路,光德威镖局就上下牵动几十号人,沿途南宫盟主又暗地调动各地方势力暗中护航,若说出问题,的确哪个环节都有可能走漏风声。沈归雪直到现在,才想起后怕来。

“以后就又要多担心一个人了。”杜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说道。“白承桐。城主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件事用不了多久就会天下皆知。他跟下了这趟镖,对于镖局的部署非常清楚。他要是想动些手脚易如反掌。”

一阵沉默。沈归雪看了莫轻寒一眼,拿不准他对这便宜小师弟是什么态度。白承桐拜入南剑门下时,莫轻寒已被逐出师门。白承桐或许不知道自己有过这么一个大师兄,但对于莫轻寒而言,白承桐是他跟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师门唯一的联系。

有那么一刻的恍神,沈归雪突然想到,莫轻寒浪迹江湖这么多年,却保持着每年来一两次洛阳,或许也是希望从白承桐口中听到关于南剑的只言片语吧。

这么想想,似乎他也很可怜。

于是沈归雪便道:“茂川哥哥,固然以后承顺镖局会给咱们造成一点麻烦,但这跟阻碍军需物资运输不是一个性质。”她蹙了蹙眉,“那是叛国。白承桐不蠢,干不出这样的事。”

杜瑾心头闪过“妇人之仁”四个字,但还是按捺住情绪:“频频,有言道,霹雳手段,菩萨心肠。没有霹雳手段,心肠好不过是任人鱼肉罢了。白承桐绝非你想象那么简单,凡事多留个心眼儿比较好。”

“别别,千万别。”沈归雪吃完最后一口粥,嘟嘟囔囔说道,“茂川哥哥你可别扣这大帽子,我就想好好把镖局做大。菩萨管的事我可管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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