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春雪(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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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湛。”

迷蒙中有人唤他的名字。

“去年十月廿四,朝廷发往西境的粮纲1抵达凉雍防线,本该取道河西进入雍州城,为何会突然离开原定路线,转入九郯境内”

囚牢里幽冷无风,审刑官的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沉沉的铁锈气与血腥味。

林湛微眯着眼,身子颤了颤。

“三十万石军粮拱手送与蛮夷,押送粮纲的将士军役被尽数屠杀,这滔天的重罪,不是你装哑巴就能避过去的。”问话之人停顿片刻,冷哼一声,“你不愿说,我来替你答。”

不远处纸页被翻得哗哗响。

有人扯动水牢中的锁链,迫使他仰起脸来,旋即一桶冷水兜头浇下,激得那具削瘦身子一个哆嗦。

“苍梧岭一战,九万清河军败于西荒铁骑之下,齐国公弃城而逃,自知无颜面君,索性决定叛出中土,转投九郯王帐,以这三十万石粮纲向扶律可汗献诚。是也不是”

狱吏的目光阴鸷森冷,如同身上重重枷锁,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湛听着那些冰冷生硬的词句,将每个字拼凑起来,在脑中连成一串完整的逻辑链,半晌,摇了摇头。

“你不承认”问话之人提高了声音,醒木骤然落下,惊动水牢中风灯明灭,“你的长兄为雍州刺史,负责转运粮草被服,他的部下引粮纲进入九郯境内,你敢说他毫不知情”

他咬紧了唇,只字不答。

阴冷潮湿的水牢陷入死寂,唯有铁链在水中拖动,发出阵阵轻响。

提刑官从桌案后离身,蹲到他面前,自袖中抽出一页纸展开,“你不认也没用,这是仪鸾卫从林府书房搜出来的,齐国公的亲笔信。”

林湛眯着一双涣散的眸子,视线穿过额前乱发落在那页纸上,努力从满面血污中辨认其上字迹。

待看清之后,他蓦地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

不可能

他的父亲率清河军西征,确实打了一场败仗。但弃城退兵不过权宜之计,只为厉兵秣马等来年开春再战,又何来通敌叛国一说

“这上头可白纸黑字地写着,齐国公愿以凉雍一线四座城池

,换九郯骑兵相助,共谋景清江山。”信纸被拍在他的胸前,提刑官沉沉冷笑,“林少傅,如今证据摆在眼前,你后悔了不曾”

后悔吗是挺后悔的。

不过,不是为这个。

林湛略抬起头,毫无血色的唇噙着冷然笑意,“我林氏若要谋天下,这江山便早该易主了。”

“大胆”提刑官倏地站起身,走回座位,沉下脸一拍醒木“林家果然有反心,你若一早交代,也不必吃这许多苦头。来人,上纸笔,抄录供词。”

狱吏捧着笔墨走进来,躬身站在他身侧。

林湛冷冷看了一眼,偏过头去,苍白的脸埋进凌乱长发中,“我不跟你说,找皇帝来。”

“皇帝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提刑官冷冷一笑,“林湛,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还指望圣上护你恃宠而骄也没你这个骄法。”

他轻轻地眯了一下眼,神思逐渐飘忽起来。

他是得过宠的。

发往西境那批粮纲,便是皇帝内库所出。

楼云烈说“这三十万石军粮不是给齐国公,是给先生的。礼部拨不出粮饷,朕偷偷给清河军补给。”

那时他以为,所谓君臣相得,不过如是。

可后来

他轻阖双眸,纤长睫羽翕动着,薄唇吐出一口浸着霜雪的长息“去请皇帝来,我同他讲。”

“冥顽不灵”提刑官将状纸拍在桌上,一指左右,“用刑”

狱吏拎着水桶无声靠近。

小楼临窗的雅间里,青年穿一身雨过天青色长衫,枕着胳膊阖目小憩,半截修长的手从袖子里探出来,指尖勾着琉璃酒樽,雪肤映出三分微醺似醉的酡红。

冷不防面上被人泼了一樽清酒,酒水顺着他的眉骨滑下去,一颗水珠将坠不坠地悬在鼻尖上。

秦挚放下酒樽,在青年颊侧轻拍,“三公子,醒醒。”

青年喉间逸出一声轻呜。

“齐国公怎么生出你这个儿子一杯就倒,说出去都惹人笑话。”秦挚加重手上力道,催促道“快起来了,别叫人看见。”

脸上冰凉的痛感愈加清晰,青年动了动手指,薄唇翕张着吐出几个字“林家没有反。”

秦挚附耳过去,待听清他说了什么之

后,脸色骤然一变。

“林湛,你疯了。”他环顾四周,见堂内众人都在饮酒作乐,无暇听他二人低语,便扣着青年的肩膀将他拎起来,沉声道“喝酒喝得都开始说浑话了,回头叫你大哥知道,非把皮给你扒掉不可。起来”

秦挚低斥了一句,扶他靠在椅背上,从袖中摸出那只纤细的手腕,找到内关穴轻轻揉按。

林湛的意识渐渐回笼。

他睁开眼,颤动着一排鸦羽般的长睫,漆黑眸子茫然看过来。

“傻了”秦挚嗤道。

林湛目光落在他身上,足足凝滞了有半盏茶的时间,又匆忙阖上眼,须臾后再睁开。如此反复两次,才确定下眼前这人的身份。

秦挚,他的同年。

甘露十八年,他从北境游学归来,遇上了赴京赶考的秦挚,两人一见如故,引为知己。只是在他的记忆中,这位挚友早已在建和年间那场政变中被人暗害,如今又怎会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

“别傻愣着了,喝杯茶醒醒酒,我送你回府。”秦挚一边说着,斟了半杯茶递给他。

林湛愣着没有动,目光惊疑不定。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又没金子。”秦挚给他肩上来了一拳,压低了声音“快点,今日这望湖楼里里里外外都是新科贡士,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若是叫人知道你在这喝多了说胡话,齐国公府的脸还要不要了”

望湖楼新科贡士

林湛在心底反复念叨这两个词,越想越是心惊,他抬起头,怔忡地问道“如今什么年月了”

秦挚闻言大骇,紧盯着他看了良久,方憋出一句“你是喝酒喝傻了吗今日是甘露十九年三月初二,正是春闱放榜”

他后来再说什么林湛便听不清了,满脑子都是甘露十九年几个字,那一年,正是他游学归来、科举入仕的时候。

林湛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腕骨纤细,指骨修长,白皙干净没有一丝伤痕。又抬手摸了摸脸上水渍,指尖传来一股清凉,带着记忆里最熟悉的秋露白的清香不是囚牢里的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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