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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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惠帝这道旨意写得含蓄,开头百十来字都是在夸林济远教子有方、林湛博学多才,直到圣旨最后,才石破天惊般来了一句:授林湛东宫讲读,自明日起,往含英堂为四个皇子授课。

“林公子,明日辰时,四位殿下会在含英堂候着。”高福合了圣旨,递给他。

“四个?”林湛愕然。

“是,陛下说给一个讲也是讲,给四个讲也是讲,不如索性一并教了,也省得厚此薄彼。”高福看他没有接,又把圣旨往前送了送。

林湛接了旨,迟疑道:“可在下诠才末学,年少无知……”

“陛下说了,古有甘相十二为使臣,林公子学富五车,只要能讲得来经史子集,又何惧年少人微?”高福没敢看林济远,只躬身重复成惠帝的话,“只是讲读而已,公子当得起。”

林湛蹙眉,不是他有心抗旨,实在是这活接了要没命。对他来说,就算现在被皇帝申饬,也比劳碌二十年最后赔上全家性命要好。

高福顿了顿,道:“陛下还有一句话,送给林公子。”

“公公请讲。”

“林公子那篇策论中提到,可怒而不怒,奸臣乃作;可杀而不杀,大贼乃发。[1]”高福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林公子几次三番拒绝,陛下已然心有芥蒂,若公子执意如此,天子一怒,谁也担待不起。”

林济远听罢神色一凛,手在林湛肩头按了按,走上前,对高福说:“我儿在乡野长大,疏于教导,御前失仪,是老夫的过失。”

他转过头,“湛儿,还不谢恩。”

林湛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中,捧着圣旨跪下去,对着皇宫的方向遥遥一叩首:“臣谢陛下恩典,吾皇万岁。”

高福不敢在这家人面前拿大,连忙将林湛扶起来。

“我送高公公。”

林济远眼神示意小厮去拿赏银,转身与高福寒暄着出府。

林湛揉了揉眼皮,对淮生道:“回去吧。”

淮生觑着他的脸色,细声细气地开口:“东宫讲读……那可是以后要封太子少傅的,这是天大的好事,怎么好像公子不高兴?”

林湛托着圣旨,信口问:“你觉得哪里好了?”

淮生认真想了想,答道:“公子做了太子的先生,日后太子登基,公子便是帝师,谁见了您都得尊称一句夫子呢。”

“然后呢?”

“然后……便是封侯拜相,加官进爵……”

林湛瞥他一眼,轻声道:“你瞧着这国公府,还有什么爵位可加的?”

爵制五等,公侯伯子男,国公已是其中顶天的了,再向上……景清自开国以来只封过一位异姓王,亦是出身林氏,而那位清河王结局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

淮生心里一颤,垂下头去,不敢说话了。

走到漱雪园门口,外头站着的小厮赶过来,对林湛行了一礼,道:“公子,秦大人来了。”

林湛听见这个称呼愣了一瞬,旋即想起如今秦挚授了官,是该尊称一声大人的。他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转身走进院子。

秦挚正挽着裤脚蹲在池塘边,楼云烈送的那只雁在他身侧踱步,时不时低头啄一下他掌心。瞧见林湛进去,秦挚道:“这就是太子殿下送的雁啊?还挺凶,方才见了我要咬呢。”

“它见谁都咬,跟它那疯狗主子一样。”林湛淡淡回了一句,走进屋将圣旨放在桌上,转到屏风后去更衣。

秦挚丢下雁追进来,在外间道:“你把这只雁送我呗,明儿给你炖个汤。”

“赶紧带走。”林湛就等他这句话。

秦挚扒在门上又看了那雁两眼,搓搓手道:“毛色挺好,就是身上没有几两肉,不如在你这再养几日,等养肥了我来宰。”

“行。”林湛爽快地应了。

他换了一身便服出来,斟上茶递给秦挚,问:“找我什么事?”

“听说你要当官了,我来道喜啊。”秦挚喝了一口热茶,烫得连连哈气,忙从果碟抓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才道:“我虽然没念过书,但也知道这东宫讲读是个厉害的官,太子的老师啊……说出去那叫一个威风!”

林湛在他对面坐下,端着茶杯吹了吹,慢悠悠地开口:“消息传得还挺快,你听谁说的?”

“你忘了哥哥我如今是在哪当差?皇宫里能藏得住事吗?”秦挚似乎觉得葡萄味道不错,便舍了那盏茶,专心致志去吃水果。

“也是。”林湛垂下眸。

秦挚吃完了一串葡萄,趴在桌上道:“不过你去当差也得小心点。”

“怎么说?”

“我听说这个太子啊……之前也请过两个讲读的。”秦挚凑近了,神秘道:“第一任讲读是甘露十五年的状元,上任第二天就掉进了御花园的池塘,从此伤了风一病不起。”

林湛小口啜着茶,默默听着。

“第二任讲读是汝宁侯府的二公子,不知因为什么跟太子打起来,被太子一刀捅在屁股上,汝宁侯说什么也不让儿子进宫了。”

林湛放下茶杯,认真地看着他问:“你是来给我道贺的,还是来给我送终的?”

秦挚实心眼,连忙赔着笑,安抚他说:“我要提醒你一句嘛。你若是去了东宫,可得护好屁股。”

林湛差点把茶吐出来,“你会说话吗?”

秦挚傻傻地看着他,“我这句话哪里说错了?这不是有汝宁侯府叶二公子的前车之鉴,我怕你也招惹上太子,被他捅了屁……”

林湛直接抓起一块点心塞进他嘴里。

秦挚含着点心呜呜两声,很快就被梅花酥的清甜征服了。

林湛等他吃完,继续问:“早上我让淮生找你问的那件事……还有些地方不清楚,你将卢晓被抓那天夜里发生的事,详细同我说一遍。”

“我也是从别人那听来的。”秦挚瞪着他。

“我知道。你那个朋友怎么说的,你就怎么跟我说。”林湛一顿,“详细点。”

秦挚把梅花酥咽下去,开始讲起来。

他说话有些没条理,林湛一边听一边捋顺思路,末了问道:“也就是说,工部徐侍郎先进了宫,出来时皇帝往大理寺发的旨?”

秦挚点头:“对,而且是明旨,三个太监亲自去送的。”

“后来裴二去见过婕妤娘娘,皇帝就把这道旨意追回来了,同时召了仪鸾卫的指挥使进宫,批文由大理寺转到了法镜寺?”林湛反问,见秦挚点头,他一拍手:“我知道了。”

秦挚懵然看着他,不解:“你知道什么了?”

林湛屈起食指扣着桌案,说:“卢晓的事是太子检举,皇帝本想让大理寺随便审审了结,却被裴家人中途添了把柴,将火拱起来。”

“太子?怎么扯到太子身上了?”秦挚不解。

“工部徐侍郎的父亲曾是老陈国公的门生,陈国公谢素来只拥护正统,这徐侍郎是太子能调动的,为数不多的人脉。”

秦挚皱着眉,“虽说你们家和谢家世交,但你怎么能肯定他检举就是太子授意的?”

林湛没有回答——上一世他帮楼云烈暗中谋划,这位徐侍郎周旋在六部和内宫之间,帮忙做了不少事,可谓忠心耿耿。

“好吧,是我傻。”秦挚没得到答案,懊丧地偏开头,想了想,他又道:“我还有个问题。太子那每天游手好闲,只会骂街逗狗的人,为什么要去针对卢晓啊?”

林湛幽幽地看过来,秦挚以为他要说什么惊世绝密,连忙把耳朵凑过去,没想等了半天,只等来一句:“我也想知道。”

“你不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秦挚抓了抓头发。

“想知道的话,明天带上你炖的大雁汤,亲自去东宫问问。”林湛打了个哈欠,恹恹地说:“困了。”

“你睡吧,我走了。”秦挚没好气地丢下一句。

林湛遣淮生出去送客,视线一转,瞥见了那封圣旨。他沉默着看了片刻,将圣旨收起来,拉起帷帐。

暗香缠上了帷幔,藏在缭绕香雾间的,似是经年旧梦。

那一年他风华正茂。

身子很年轻,心也很年轻。他像浩渺群山间初生的新雪,顺着溪涧漂泊,试图寻找汇流的方向。直到皇帝圣旨下来,授他东宫讲读。

含英堂前,少年唤他那一句“先生”,眸光澄澈得恰到好处。

他能从那双青灰色的眸子里看到光,看到希望,看到这帝都腐朽的烂根下萌生出新芽。

“看到先生,才仿佛看到光。”

“我们生于窅黑,如若寻不到光,此身亦可为炬火。”

后来那光燃得太盛,雪亦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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