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临终(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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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窗外只有雾。

        钟成说端正地坐在车辆座位正中,  老人似的邪物半坐半倚,离他的距离不到一臂。两人背后的窗户仿佛一张灰色反光板。

        “反光板”四周,一张张黄符无风自动,  朝上翘起。画有符咒那面被盖在纸面后,  车厢厢壁变成了不那么瘆人的纯粹明黄。

        钟成说抽抽鼻子,  脚尖拨开碍事的钢管。在这节车厢待久了,那股恶臭没有刚闻到时那样刺鼻。

        他简单地包扎了伤口,  又从口袋里拿出眼镜,  小心戴上。

        “更升……更升……”邪物还在呢喃。它泪流不止,浑浊的眼眸看向虚空中的一个点。

        钟成说从取样包里拿出钢笔,笔尾一旋,  隐藏的注射器探出头。只听嗤的一声轻响,  镇定剂被打入邪物的脖颈。

        既然是“活着的邪物”,必定还具有生物的性质。

        果然,  老人邪物原地晃动片刻。几秒后,  他裹紧毯子,  脸上现出另一种迷茫神色。

        “啊……我……为什么……”

        他蜷缩身体,目光从满地镇民和僵尸间走了一圈,最终停在自己畸变的身体上。老人张开嘴,冲着地面使劲呕吐。

        可他只呕出了些透明黏液。

        “你……是谁……?”

        干呕几分钟,那老人迷迷糊糊地发问。

        “官方工作人员。”钟成说亮了下沾满血渍的识安工卡,“我是来处理你的。”

        老人满是皱纹和泪痕的脸上,愕然很快化为浓重的悲哀。几秒过去,  他的神色又恍惚起来。

        “说说来龙去脉。”钟成说掏出自己做记录用的硬皮小本,  拇指刮动恶果刀刃。

        老人呵喽呵喽地喘了好一会儿,  再开口时,  他的语气有种古怪的撕裂感,  如同梦呓。

        “二十八年前,我该死掉了……当初矿山倾塌,我就在山上。”

        “血红色的天,黑色漩涡。有什么砸到我身上……”

        钟成说翻开本子,认真地做着记录和分析。

        恶果被他垫在书页之上,细瘦的中性笔翻入钟成说指间。一手漂亮的字行云流水般滑入纸面,言简意赅地记录起事件始末。

        神降现世,煞气紊乱。

        浓厚的凶煞之力从天而降,如同看不见的冰雹。蚁穴中残留的邪物们受到刺激,引发矿山倾塌。

        那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当年邪物先生——老镇长不巧在山上,滚落的山石险些将他碾成两截。濒死之际,有什么冰冷至极的东西砸入他的内脏,那股冰冷迅速蔓延,他瞬间昏迷过去。

        等老镇长醒来,本应致命的伤势轻了许多。

        但作为代价,他全身开始出现绞肉似的剧痛。疼痛像是无数烙红的针猛戳骨缝,昼夜不息。

        老镇长只当是重伤后遗症。他不停给自己开镇痛剂,继续兢兢业业地工作。

        他身上出现了许多异变。

        比如他只需要摄入很少的食物,比如他不需要正常的睡眠。但他心底却出现了一股莫名的饥饿感,饥饿与剧痛疯狂折磨着他,现实也急转直下。

        “说得好好的,现在人家合同说不签就不签了,不是说还能采好些年吗?”

        “我家底都押去贷款了,你不见天上报纸吗,上头那帮人肯定重视你,你想点办法!”

        “突然不出矿了,俺们咋办啊?”

        ……

        “更升镇不会就这么完了吧?”

        “哪会这么容易!对吧镇长?”

        最开始,所有人都是乐观的。

        矿山富了一镇子的人,各家各户都有点余粮。镇民们坚信,当灾难过去,悲伤淡化,矿山总能继续开发,昔日的繁荣必定会回归。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恐慌渐渐蔓延。

        人们找不到新的矿藏,投资者们人走茶凉。企业撤出,工厂倒闭,店铺成片倒下。镇民们只能捡起体力活勉强糊口,要么坐吃山空。那些报道上的繁荣和幸福,如同炸掉前一秒的肥皂泡。

        环状线日复一日循环往复,与过去别无二致。它的隆隆声中承载了无数骄傲,如今仅剩无边心酸。

        人们无法离开这里。

        他们祖祖辈辈生于此、长于此,和那些拂袖离去的“外人”不同。除了这里,他们没有可以回去的“家”。

        人们再次将目光转向老镇长,这位曾经把山镇带上巅峰的人。

        “想想办法……”

        “这样下去不是个事……”

        “镇长叔叔,你能不能把这里变回去呀?”

        镇民们没日没夜地找上门来,徒劳地祈求。

        谁都不想点破事实,每个人都知道这个镇子的结局——就像得了绝症的病人,一面期待奇迹,一面深知奇迹不会发生。

        开采后的山丑陋无比,谈不上自然景观。被破坏的耕地长不出庄稼,更养不出特产。建好的楼盘租不出去,拆除又要一大笔费用。

        可是将它们拆掉,也没有其他东西能填补。

        涂料剥落,金属锈蚀。电和水的供应日渐紧缺,荒芜的城市就在这片沉默中,腐烂般衰败着。

        回不去了。

        年末到来,更升镇终于迎来了新的访客——衡量了更升镇的状况后,相关项目人员带来了补偿协议。

        他们要求镇民们离开此地,集体搬迁至山下的大型城镇。矿山的烂摊子,由公家负责生态恢复与复垦。

        而这个过程,需要很久很久,久到一代老人死在他乡。

        大雪纷飞之中,另一只靴子落了地。

        补偿款不多不少,换做发达前的更升村,八成会敲锣打鼓答应。但换成现在的更升镇,镇民表现出的却是困惑与绝望。

        就这么结束了?

        不知道谁第一个拿起了武器,项目人员被活活赶了出去——镇民们脸上混合了绝望与希望,仿佛只要赶走这个人,镇子就还有救似的。

        镇长慌忙出来劝阻,却被失控的镇民们团团围在中间。

        “镇长,想想办法。”“想想办法……”无数双眼看着他。

        “这里是咱的家啊。”“不能没有家!”无数只手伸向他。

        “你这么厉害,你看,咱们都造了这么大一个城。”“大家伙齐心协力,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儿,你说是不是?”无数张嘴巴在说话。

        混乱与悲哀如同回声,在人群中徘徊不息。镇民们的脸上带着僵硬而忐忑的笑,那些不再年轻的眼睛却透出些许哀伤。

        ……熟悉的人,熟悉的场景,却不是熟悉的情绪。

        团团包围之中,镇长依稀看见第一个矿洞成功出矿那天。

        家家户户放起鞭炮,男女老少走出低矮的土坯房,欢声笑语在村子上方飘荡。他们说,今后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兴许是今晚没吃止痛药,那股疼痛如同燎原烈火,烧得镇长脑浆沸腾。

        “这都是暂时的,对不对?镇长……镇长?”

        伴随着庞大的悲伤,无数信息碎片涌入了镇长的脑海。他的体内像是有什么破掉了,冰冷的黏液在他的胸腹中肆意流淌。他的五脏六腑像是结了冰,又被人扭成一团。

        天地在旋转,他眼前的一切奶油般融化。

        无数思绪汇成洪流,在他的头颅中疯狂呢喃。它们组成冰冷沉重的石磨,镇长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理智正被那石磨慢慢碾碎。

        想回到过去,那样好的生活才刚刚开始……稍年轻的声音嗡嗡作响。

        我们祖祖辈辈生于此,死于此,我们的根在这扎了几百年……老人们的思绪粘稠,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不休。

        是啊……他们眼看着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砖瓦房又伸长为城里才有的高楼。铁路通入,环形线建起。更升镇就像成长期的少年,一年一个样。

        一切明明……不该如此……

        为什么?

        无奈、不解、痛苦、迷茫、绝望,它们卷成混乱的一团,最终化为巨大的悲伤。

        【不想消失。】

        它们最终融为了一个声音。那声音痛苦而迷茫,听着像他自己的,却又完全不受他的管束。

        【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

        倒在地上的镇长被镇民们搀扶起来,他的双眼无比呆滞,瞳孔深处泛出黯淡的红。他就这样定定地看着脚下的土地,突然呕出大量带着内脏碎片的污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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