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 2)
剧场分上下两层,我坐在二层还靠后的位置,看讲台上的人跟蚂蚱差不多大。跟旁边的孩子一聊才知道,两百八的就坐这儿,坐一楼靠前的,是三百八,四百八,五百八。快开场时我才发现,一半的孩子都是跟家长一起来的,家长买一张票坐身边监督,怕孩子太小不听讲。他们家的钱都是哪来的呢?这个问题我想不通,它本应该是留给我爸妈来思考的。一上午四个小时,休息了三次。讲台上的男老师操浓重的大连口音,头一个小时里一直在宣传自己发明的这套速记法到底有多神奇,获过多少个国家级专利发明认证,挽救过多少智商濒临崩溃的孩子。中间两个小时,每人发一本小册子,里面竟然是密密麻麻的太极八卦,男老师让大家盯着那些小八卦看,别眨眼,最好用斗鸡眼,直到看出重影来,看成立体的,像你们看《宠物小精灵》里那个精灵球,就练成了,这叫肉眼扫描,正常人的阅读思维是逐个字默读,所以慢,练成了肉眼扫描,两只眼睛就跟照相机一样,翻一页,眨一眼,就像照片一样印在脑子里了,抠都抠不掉。
我虽然不是天才,也能看破这叫行骗。可怜身边的小孩子一边哭嚷着眼睛疼,一边被爸妈逼着继续往死看。台上的男老师也用麦克风大声鼓励,眼睛疼就对了,那就是快练成了!更绝的在最后一小时,男老师说,时间到,谁练成了?举手!台下的孩子,年纪越小的越踊跃,不举手的,也被爸妈把手给举起来了,自己的孩子怎么能比别人家的笨呢?男老师随机从一楼点了十个孩子上台,明显全是托儿,再由后台端上来一摞书,抽发给十个孩子,一人一本,限时两分钟,男老师掐表,时间一到,十个孩子轮流说一遍早已背熟的故事梗概,就算证明过目不忘了,我还记得十本书里有《穷爸爸富爸爸》《汤姆索亚历险记》《福尔摩斯全集》《假如给我三天光明》。背完一通,台下掌声雷动,男老师激动地宣称,大家只要再学一天,都能跟这十个孩子一样。
我再定睛看,台上那十个哪是什么孩子,一个个面相老成,不是高中生也有初三了,演技很纯熟。一上午四个小时,我妈本来能给我买肉吃的七十块钱就这么荒唐地打了水漂。午休一小时,我找公用电话打到秦理家,他掏裆骑着他爷爷那辆大二八来了。谋划好了大计,我让秦理拿着我的入场证进去,我自己从一楼厕所翻窗入场。
下午开场,前两个小时当别的孩子都在盯着满册子的精灵球头晕眼花时,秦理一直在看他从我家借出来的那本《狄兰·托马斯诗集》。第三个小时,男老师终于故伎重演,再次“随机”叫上台十个托儿,正要从后台端书之际,早在台下角落里准备好的我,推着秦理一起窜上台去,秦理从他身后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十本书(都是我家书架里的),由我接过手迅速分发到十个托儿的手中,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状况,我又冲到台上另一个闲置的麦克风前大声说,计时开始!台下屏息凝视,男老师先是愣在原地,随即满台追着我想抢走麦克风,周旋了几圈儿,两分钟很快到了,此时连维持秩序的保安都已经上台来围堵我。我用麦克风最后说了一句,同学们,请背书。十个托儿一片哑然,我被擒住以前,将麦克风凌空丢给了秦理,他稳稳接住,开始背圆周率,倒着背,闭着眼睛旁若无人,直到他也被保安按住。我使尽浑身力气,用肉嗓冲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大喊出一声:他们是骗子!
台下成百上千的家长和孩子都被眼前发生的一幕吓傻了,我跟秦理被分别从看台的两边押下去时,目光跨越一整片大人和孩子的头顶,相视一笑。那一刻,我相信,我们是真正的朋友。
我们俩被推出八一剧场大门,十几个围观的家长和孩子跟出来,其中有一个男生是和平一小隔壁班的,他认出了秦理,声音不大不小地指着他说了一声,那不是杀人犯的儿子吗?秦理一直高昂的头,瞬间又被什么东西给压低下去,刚刚跟我对视时的目光消失了。有保安扬言要叫警察,可是见我们两个也是孩子,只是唬我们,一人踹了一脚后赶我俩骑上自行车,一路盯着我们离开。
原本我只想要他们把剩下那两百一退给我妈。但计划失败了。
回家路上。秦理说,我的书包还在那儿。我说,我赔你一个。秦理沉默了一下说,算了,反正我也用不着书包。我看看他,说,秦理,你是个天才,知道吗?你不能浪费自己,你跟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秦理说,不一样,又能怎么样?这回,我们平了吗?我说,平了,你不欠我的了。秦理说,你的十本书也在那儿呢,要不回来了。我说,算了,那些书给我也是白费,你不是早都看完了吗?秦理说,看完了。我说,那就不算白费。
夕阳迎面洒在我们身上。秦理骑在我的前面,在一个红灯处,他重新上车,坐在上面,伸长双脚,脚尖居然可以够到脚蹬子,仿佛在一瞬间成年,二八车再也不是他驾驭不了的高头大马。我跟在他的后面说,秦理,你长个儿了。秦理嗯了一声。我说,给我背一段吧。秦理没回头地问,什么?我说,你下午看的那本诗集,背一段来听吧。秦理的车速降了下来,我追到并行,听着他的童声:
秦理停下不背了。我问他,这诗是外国人写的?什么意思?秦理说,我不知道。
诗歌延续着夕阳的余热,将我跟秦理笼罩在一起。当时的未来与如今的过去,被记忆打乱又重置,唯独我始终毫不知情。那个年纪的我,理解不了诗歌,但我曾理解过秦理,哪怕只有一刻。“死亡”二字,从他嘴里念出来稀松平常,行云流水,像那一辆辆从我们中间穿梭而过的自行车,载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汇入晚霞。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