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卯(1 / 2)
“你要去见钟士季?”
陡高的声音引来旁人注意,诸葛瞻忙拉住夏侯霸,示意小点声:
“瞻有些事想问钟公子。夏侯将军旧时与钟公子相熟,不知可否为瞻讲说一二,也好提前准备。”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在北边得时候,他年纪还小,这么多年过去,也不好说变没变。”夏侯霸撑着头,思考从哪说起,“他这个人,才气不小,脾气也不小,但算不上大奸大恶。虽是成侯之子,但他的母亲不是正室,再加上当初闹过一出,成侯为了他的母亲休弃正室妻子的事,他与嫡长兄钟毓关系也不怎么好。至于正始之后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今日来看,他应该是投了司马氏一党,位极人臣,从龙之功,未来前途无量得很啊。”
“小公子,你要去见钟会这事儿,我不能替你瞒着伯约。”见诸葛瞻默默记下自己的话,夏侯霸复而认真道,“你要是随便编个理由,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但你既已都和我明说,事后伯约知道你去干这么危险的事,舍不得与你动火,必得殃及我这鱼池。”
“夏侯将军刚才不是说,钟会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吗?在说了,这是在成都,他不敢对我如何。”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你伯约哥哥不讲道理啊。”夏侯霸无奈摊手,“他恨不得把事关你的任何一点危险,都扼杀在萌芽时。”
“伯约哥哥哪会这样嘛。”
“那是你不知道,之前在汉中他听说你病了……”
诸葛瞻一脸苦色听了夏侯霸长达半个时辰的絮叨,好不容易趁着人喝水的功夫,插进话来:“谢谢夏侯将军。这样,你可以告诉伯约哥哥,但得在我见过钟公子之后。天色不早,瞻先告辞了。”
说完,不等夏侯霸作何反应,诸葛瞻第一次完全不顾礼节,跑一般离开茶肆。看来伯约哥哥之前说得没错,夏侯将军的确早已放下过往恩怨是非,方能如今日这般逍遥自在,以及……滔然不绝。
不过,夏侯霸给他的消息还是十分有用。尤其是最后一句话。
魏朝皇室与司马氏两党的争斗,兄长曾为他粗略讲过。当年魏明帝以司马懿与曹爽共为托孤之臣辅佐少帝,正始十年,司马懿趁曹爽与少帝拜祭宗庙时发动政变,将曹爽同党三族之人诛杀殆尽。司马懿去世后,他的长子司马师辅政,行霍光之事,改立皇帝;逮至司马昭把权,更变本加厉,纵容手下弑杀魏帝曹髦。如今,司马昭虽未称帝,但离至尊之位,也不过一步之遥,而钟会既是司马昭之同党,他南下的目的,自不是为了魏朝。
“僭越尊位,必得有大功。灭蜀,为的是替司马昭造势。”
“说的不错。”钟会微笑,“而且这件事,晋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因为……弑君?”
“很多事,哪怕隔着层窗户纸,捅没捅破,截然不同。”
钟会为二人又各倒一杯酒,杯中波澜阵阵。
“高贵乡公并非庸才……可惜了。”
诸葛瞻见钟会高仰起头,整整饮尽杯酒,又望过来,恢复笑意:
“事关家国性命,阿瞻还想知道更多的消息吗?”
“钟公子肯说吗?”
“肯,当然肯。”他头一歪,眼眸盈起酒色,“不过,你得陪我下盘棋。你赢了,我就回答你。”
看来无论什么时候,自己都逃不过手谈。
诸葛瞻轻叹口气,虽不知钟会棋艺如何,但他被文伟叔这麽多年,黑白之间,赢面应不会低于五成。
哪想到,当他答应后,钟会又道:
“弈棋有什么意思,阴谋算计,乏味得很。我们玩六博。”
所谓六博,是指两方各有六枚棋子,按照掷茕的点数,在棋盘上行进,先吃尽对方入局棋子者胜。书中说,东西二都王公贵臣都极喜欢六博,市中还有专门以此下注营生的人。但六博依靠的则几乎全是运气,与讲求筹谋布局的围棋截然不同,因此他只了了知道些规则,并没有真正玩过。
然而,既已答应,钟会可由不得他反悔。不一会儿,店中小厮就送来棋盘和棋子,钟会又从腰间绣囊里拿出颗白玉茕,二人将棋子放到身前,博局就算开始。
“阿瞻,你先掷。”
钟会相让,诸葛瞻也不客气。白玉茕在手中翻滚片刻,落到案上,停在“妻男”面。
钟会笑道:“你运气不错。”
诸葛瞻神色未动,将一粒棋子放至甲子位,而后将白玉茕交给钟会。
玉茕翻滚,最后停于十点。钟会把它又交回给诸葛瞻。
一掷,又是“妻男”。
“没曾想你运气竟这么好,我开始后悔了。”
话虽这么说,但当诸葛瞻又将一枚棋子放到甲子位时,钟会神情中没有半点懊恼。他拿过玉茕,在掌中把玩好久,才抛到案上。
玉茕旋转良久,最后停在了十六点。
“啧,就差一点。”
前后来回几十轮,诸葛瞻六枚棋子皆已上了棋盘,而钟会却只有一枚得以入局,不过观其神情,倒没有丝毫不快。期间他们又各自饮下好几杯酒,上了酒劲,钟会愈发放开拘束,频频起身掷茕。
“高玄屈究张,张道揭畔方,方畔揭道张……”摇着玉茕,钟会一边绕屋四下走着,一边喃喃着陆博口诀。忽然,他猛得回身,往案上一扔,茕翻滚好几圈,在差几寸就要掉下案时停住——
四点。
这回钟会总算露出来不快,回坐到席上,闷闷又喝下一杯酒。
双方又掷了十几轮,兴许今日钟会的运气的确不怎么好,诸葛瞻已有四枚棋子走完两圈时,钟会才终于又扔出一回“妻男”,再放上了颗棋子。
六对二,只要接下来运气不差到极致,他赢的可能性很高。
“这六博,和围棋可不一样,不按棋子多少取胜。”推着棋子走完步数,钟会把茕丢给诸葛瞻,“你是六枚棋子都入了局,可掷不会出枭,再绕多少圈,还是赢不了我。”
听出人话中的怨气,诸葛瞻面色沉静,掷出一个十五点。棋子从己酉推至甲子,第五枚棋子走完两圈。
“你不觉得这些棋子很可怜吗?”钟会托着腮,酒气囫囵道,“一圈一圈,无休无止的绕,可就是赢不了。不是因为不用心,也不是因为没能力,就是因为运气,全都自己做不了主……”
诸葛瞻心头微震。钟会说得是醉话,却勾他想到博局外的事。
轮回反复,无休无止,可就是赢不了……
“啪”得一声,玉茕从钟会手中跌落,翻滚几下,最后竟落下“骄”面。
“哈哈,我得枭了!”
钟会兴奋的大笑一声,拿笔在他前面的那枚棋子上画下一道。
六博中,双方棋子行到同一处时,后至者需退后一位。但若后至者是枚枭棋,则可以吃掉前到的那枚棋子;若有后至棋子与枭行至一位,也会被枭吃掉。
可以说,玩六博,往往在棋局中出现枭之后,厮杀才真正开始。
诸葛瞻坐正身子,认真起来。但幸运似乎离他而去,一连好几回,他都没能掷出“骄”,反而送了两枚棋子入枭血口。紧接着,又有两枚棋子被枭赶上,吞入肚中。六对二的优势顿时荡然无存,渐渐的,他的额头开始冒出汗珠。
走多少步无所谓,关键是枭啊!他要先得枭啊!
玉茕在掌中转至发烫,他用力往桌上一扔——
十六点!
棋子向前进十六步,第六枚棋子走完两圈。
“阿瞻,你是不是不太会玩六博啊。点数大小,走得快慢,都没用。”
钟会一手摇着玉茕,一手放到棋盘上,修长的食指用力敲了几下棋子:
“胜者,必得杀枭。”
玉茕掉落,滚至十二点,枭棋猛扑上前,吃掉倒数第二个猎物。
“你要输了。”
又过了十几轮,也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钟会的枭棋几次三番紧追其后,却又阴差阳错得未能得逞。最后一枚棋子孤零零得走过好几圈甲子,犹顽强的扎根在博局中。
“酒都喝完了,你还不认输吗?”
“不。”
诸葛瞻不知道第多少次摇了头。即便在一刻钟前,他已对自己能得到枭棋绝望,但每一次钟会开口询问,或戏谑或嘲讽,他的答案,都是毫不犹豫的否定。
他可以输,但不能认。
“那,只能我来终结了。”
钟会轻笑一声,张开手掌。玉茕停在五点,恰好是枭棋距猎物的距离。
这时,诸葛瞻身后,帘子被无声掀开。邓艾与钟会对视一眼,握紧腰间剑柄,沉默地,向这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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