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霭霭停云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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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闷得难受,云也低,似在孕着一场暴雨。韩昭推开窗,却一点风也没有。平宁出去好久也不见回来,定然跑哪里去听说书的了,大概把他交代的事全给忘了。

他是个从不把礼教、规矩放在眼里的人。那些热衷于清谈的文人的道理,他若想,也能说得头头是道。他只不过觉得伪善,但并不代表他不懂。从纪家回来,他心神就有些不定。隐约就知道那女孩子怕是难逃一顿好骂。要是挨了骂,心情难免就抑郁,把书做坏了该怎么办?这才派了平宁出去打探消息。

过了老半天,平宁才从外头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拿起桌上的凉茶就喝。

“她回澹园了没有?”

“没有。”

韩昭“唔”了一声。想她应该也没这么快回来,毕竟是几年未见,就算她父亲再不待见她,总归是自己的骨肉。

到了第二日,韩昭正在讲堂听课,忽见平宁在外头挤眉弄眼。他看明白了,纪清辞回澹园了。韩昭唇角一扬,还算回来的早,要是住个十天半月的,那他的书什么时候能做出来——总算这丫头把他的事挂在了心上。

本来沉闷的文论课忽然也没那么无趣了,韩昭甚至还主动就夫子提的题目辩了几句。谁想散学时李时序和另外两个学生竟然拉住他,觉得他今日所言的观点十分新颖,但就某一论断他们不能苟同,便想和韩昭再辩一辩。

韩昭难得心情好,见时辰还早,想着反正天黑前他又不能去澹园,索性就陪着这些酸文人们消磨消磨时间罢了。谁知道几人越谈兴致越高,不知不觉已到了亥初。韩昭不得不反复暗示,那几人好不容易才发现竟然已经到了这个时辰了。但仍没尽兴似的,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学舍。

告别前,李时序问:“元华兄可知道七月二十二是咱们学院的大日子?”

韩昭自然是知道的,书院每两年有一场学子间比试的文会。虽然名为“文会”,但琴棋书画,文治武功,十八般武艺,皆可以比试,人人都有展现才华的机会。自白鹭书院建院以来,发展至今,除了个人项目,还有集体比赛。

李时序便是邀请韩昭一起组队。韩昭一向不愿掺和这种事情,但今天这几个人大有你不答应我们就不离开的架势。没办法,只得先囫囵应付过去再说。

好不容易送走了人,平宁拿了夜行衣出来,正打算给韩昭换上,不料他却一推,“爷去看看书做完了没有,又不是去做贼,穿这干吗?”

平宁挠挠头,暗自腹诽,在他看来这小爷可不就是去做贼的吗?不过做的是采花贼。有本事大大方方从人家正门走啊!

但平宁哪里敢顶撞他,替他选了件天青色窄袖锦袍——会姑娘,总得穿得体面些。

韩昭刚出门没多久,就听得天边雷声隐隐。平宁推开窗看着那电闪雷鸣之势,心里十分替他家世子担心。这阵仗就像是雷劈什么妖孽,或者就是哪位上仙在渡天劫吧!

韩昭听见雷声,心想不会这么巧要下雨吧?不料刚翻过院墙,狂风骤起,那雨陡然就下了起来,片刻他就被那雨淋了个透心凉。

躲也无处可躲,前进、后退都免不了一顿好淋。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这会儿下了。他心里生气,每次来澹园,不是挨摔,就是挨雨淋,简直就是和纪清辞八字不合。但脚下脚程更快了些。

远远看见望蹊楼,虽然有光,但奇怪的是窗户和门都大开着。他心下纳闷,不是说东西怕雨淋么,怎么也不关好门窗?不过好歹他终于是光明正大地从大门进去一回,只是模样不大好看,简直可以称为狼狈。

他一条腿刚踏进门内,忽然头上响起一声巨雷,聊是他也被惊得缩了缩脖子,然后快步跳进房内。

房间四角只剩一盏宫灯,不算明亮。因灯近窗,烛火在狂风之下摇摆不定,眼见着就要灭了。他见纪清辞正抱膝缩在一楼的那张床上,脸在阴影里。韩昭没看清她的样子,出声抱怨:“这么大的雨,怎么也不关门窗?”说着反手关上了门。

床上的人没有反应,一动不动的,像没有听见一样。韩昭见不少木板都被雨水打湿了,忙过去一扇一扇把窗户关上,“你不打算做书了是不是?回头弄坏了板子,别又叫我跟你去挑东买西……”

话还没说话,忽然又一阵狂风卷进来,那盏光影不定的灯终于被吹熄了。房间瞬时陷入黑暗里,韩昭还没说什么,忽然听见纪清辞一声尖叫:“不要熄灯!”

“又不是我吹的!”

韩昭气闷。他冒着这么大的雨,淋成了落汤鸡,还替她关门掩窗的。不见这丫头去给他拿块巾子擦擦水不说,还抱怨他吹灯?

他把手边最后一扇窗关上了,谁知道床上的那女孩子忽然像中了邪一样,跳下了床。大概动作太快,下床时没瞧清楚,扑通一下摔在了地上。没待韩昭反应过来去扶她,她自己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疯了一样一扇一扇把窗户全给猛地推开,“不要关,不要关,求你了……”

等到门窗尽开,她又跑回床上,缩到床角,抱着膝头,口里一直喃喃,“不要关门,不要关门……”

韩昭也觉察出她的异样,立刻用火镰点了灯。他走到床边,笑起来,“喂,你这么大的人了,不是怕黑吧?”

忽然又一道闪电劈下来,纪清辞忽然跳起来,一下抱住了他的腰,“大哥哥,我怕……”

事情发生的太快太突然,韩昭只觉得那道闪电劈在了自己身上,浑身僵硬,完全不能动弹。

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吹了风,湿衣服黏糊糊贴在身上本就不爽快。但当她拦腰抱住他的时候,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

女孩子跪坐在床上,身子在瑟瑟发抖。一双手臂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大的力气,头发披散着,小脑袋瑟缩地往他怀里钻,像要把自己埋到他怀里一样。

虽然一切来自外人的碰触,于他来说都是不可饶恕的轻薄。但这一回,他觉得她抱着他,并不是在轻薄他,而是快要溺死之人抱住了一块浮木,死死不肯松手,是求生的本能。

他不曾被拥抱过,但忽然发现,这种可以托付一切的拥抱,他竟然不讨厌。

知觉从两人紧贴的地方先回来的。又潮又热。凝固的血液复开始流动,那热气一点一点往四肢百骸流动。脖子也像被什么紧勒着,但总算是能出声了。

他哽着声音,很生硬,“都说了,不许叫哥哥……”

但她像什么都听不见,只是不停地说“大哥哥,你别走,我怕……”

又是一阵雷电轰鸣,韩昭感觉到她猛地一颤,箍住他的双臂抱得越发紧。他身上凉,她身上却很烫。

他感觉紧贴的那处衣衫都快被她身上的热烘干了。是那种放了熏香的烘笼,馨香渐渐弥漫于鼻端。

不知道是那香气过于浓稠,还是她勒得太紧,他只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

“都说了,不要动手动脚。”他艰涩地说。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怀里哭了起来,声音很小,却哭得那么伤心。他都没留心到,他的声音根本也硬不起来,甚至可谓温柔。

风仿佛从四面八方来,吹到他身上,他的心也像被外头的雨淋了一样。

“打雷么,有什么好怕的?”声音又轻又柔,没有半点责备。

他想起小时候,萧蓉不管他,韩伯信也不会带孩子,他总是三天两头生病。太后怜惜他,把他接到身边照顾。第一夜住在太后的寝宫里,也是个下雨天。

他离开家的时候不哭不闹,面对着一脸讨好的萧蓉,他只是冷眼看了看,什么都没说,仿佛一点都不留恋待在她身边。可到了夜里,他睡不着,睁着眼睛,明明就知道了,他的母亲不要他了。雨下得真大,他怕得要死,可咬着被子一点声音都不让自己发出来。

太后半夜里来看他,他假装睡着了,可眼皮抖得厉害。外祖母也没说什么,就坐到了他的身边,手慢慢抚摸着他的头,轻轻哼了首好听的曲子给他。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人,他人生里所有能体会的温情,都是从外祖母那里来的。所以此时也变成了外祖母当初的样子,僵硬在半空中的手臂缓缓放了下去,手掌落在了她的发顶。笨拙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像抚摸他的老鼠一样,又像在安抚年少时的自己。

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好、好,不怕不怕,我不走。”

又想了想,算了,虽然是她堂叔,但就当一回哥哥吧。便轻声道:“大哥哥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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