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夜分孤枕2(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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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昭不是个肯应付旁人的人,但对晏瑛心里怀了份敬佩,所以不能像从前对待那些高门贵女一样横眉冷对。但这种事情,当断必断,婉转不得。最后手一握拳,向晏瑛道了句“对不起”。见她没说话,他立刻补了一句,“不是你不好,是我心里有人了。”

对于这个结果,晏瑛仿佛也不意外,不过抿了抿唇,目光落到他腰带上,那里赫然挂了一只香囊。

她点点头,把手里的香囊收了回去,憾然一笑,“看来我没机会了。”然后转身对刚才那些唱歌的少女朗声道,“这个名花有主了,姐妹们,咱们走!下一个是谁要送香囊?”然后洒脱地同众女孩离开了。

晏璟的目光一直追着妹妹,看到她陪着其他的女孩子送出了香囊,最后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回席位边,虽然脸上都是笑,但那酒就没停过……他心如刀绞,最后一咬牙,将韩昭拉到帐子里。

他还没开口,韩昭先说话了,“晏璟,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元华,我知道瑛儿失了贞洁,不配做你世子正妻,但她可以做侧室、做贵妾。你就当可怜她……”

韩昭的眉间也凉了下来,“怜悯是爱吗?晏璟,我当你是兄弟,当瑛儿是妹妹,所以我不需欺骗你们。瑛儿不需要人的怜悯,需要的是尊重。你这样说她,是在侮辱她。”

“说得好!”随着这一声清亮的叫好声,晏瑛挑帘进了帐子。先无奈地看了眼晏璟,抱怨道:“哥,我说过什么,我的事情不用你管。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做主。元华哥哥不喜欢我,我不会勉强他。你是他的朋友,更不该逼他。”

然后她转向韩昭,“元华哥哥,谢谢你这样看我。你说的没错,怜悯不是爱,也变不成爱。我的婚事从前没能自己做主,后来出了事,再也不会有人给我做主了,所以我能自己给自己做主。虽然我现在喜欢上什么人,可他又不喜欢我,可这有什么呢?我还有我的妹兵呢。而且元华哥哥,以后你回了京,这些兵都得靠我了,对不对?”

看她一派坦然洒脱,韩昭更是对她多了份敬重。

晏璟还想再说什么,晏瑛却忽然“呀”了一声,再不理他。走到书案前,弯腰去看书案上的鸟笼。鸟笼里有一只小鸟,羽毛翠绿杂着明蓝,煞是好看。

“这鸟从哪里来的?真好看。是鹦鹉吧?”

韩昭还没说话呢,那鸟忽然开口,“臭小妞,臭小妞。”

晏瑛笑起来,“你这鸟还会骂人呢。”

韩昭倒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对着那鸟道:“闭嘴,不许乱说话!”

“臭小妞,臭小妞……”

清辞一回到值房,檐下笼子里的鸟就叫起来了。她摘了鸟笼,抱到桌上,给鸟儿换水添食,“臭小妞,再叫就不给饭吃了!”

那鹦鹉果然不说话了,弯头啄着自己的毛,不正眼瞧她。

清辞换好了食,那鸟也不理不睬的。清辞托着腮望着它,“干吗,还生气啊?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鸟。个头不大,脾气倒还不小。”

脾气不仅大,还臭,动不动给她甩脸子。难怪叫臭小妞。

鸟是去年太后赏下来的,可那鸟一开口她就知道谁是鸟主人。因为那鸟只会说“臭小妞”三个字,所以索性就叫这个名儿。

可每次鸟开口的时候,清辞总觉得是韩昭在叫她……这人真是越来越奸猾了,知道她可以不收他的东西,但太后赏下的不能不要。现在她一屋子稀奇古怪的东西。

“你家主子真是好的不教。你说说,你这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过来,昨天教你背的诗,快背一遍。不背是吧?那就抽查了。”

说着拿了个半个巴掌大的漆木匣子放到鸟的面前,匣子里摆了十几二十张折起来的纸条。这鸟极其聪明,她按着书上的法子训,如今已经学会很多小把戏了。有时候带到太后那里给太后解闷,总把太后也逗得眉欢眼笑。

那鸟高傲了半天,最后勉为其难地叼出了一张。清辞接过来,正要打开读,听见了敲门声。她应了一声,“门没栓,进来吧。”

银铃的脑袋随着门开也探了进来,“姐姐,你下值了?”

清辞见是她,忙放下东西站起身去倒茶,“你这打哪里来,怎么满头大汗的?快坐下喝杯水。”

“泰仪殿东廊子的屋子里量衣服尺寸呢,我刚量完,姐姐量过了没有?”

清辞点点头。此时入了秋,裁的是冬衣。从头到脚,包括鞋袜在内。

“这个是张信公公叫我交给姐姐的,还热着呢。”

萧焎知她爱吃糖炒栗子,谁出去办差都会让人给她捎带上一包。清辞接过栗子,谢过她。

银铃抱着杯子喝水,走到鸟笼子前,见那只方形大笼子里头挂着给鸟儿消遣用的秋千、藤球、软梯、吊环、花椒木。银铃赞叹道:“这鸟也太舒服了吧!这些是六殿下做的?手太巧了!”

清辞看着鸟,无奈地笑起来,“里头的小玩意儿都是六殿下琢磨出来的,笼子也是殿下做的。隔三差五地给做个新的,就怕它住不舒坦——这位简直是个祖宗。”然后冲鸟吹了声哨子,逗它玩。

那鸟往边上挪了挪,傲慢地扭开头。银铃也逗着鸟,忽然想起什么,“哎呀,我都忘了,回头我要去内书堂听课。今天是梁公公主讲,好难得的。姐姐你要不要一起去听?”

“厂督?”

“对呀,我听他们说梁公公从前是探花郎呢。也是最近那些翰林们闹起来了,结果就没人到内书堂做讲官了。不然梁公公这样御前伺候的人怎么能给咱们做讲官?”

清辞入宫快两年了,总听说他的文名,但从来没见过。听她这样一说,也动了心。

大周太祖时,内官不许识字,但到靖昌帝后一改前制,为了培养能帮自己处理简单事务的太监,便开了内书堂,选十来岁的阉童读书识字。这些宦官渐成了可以制衡内阁的一股势力。

有愿意读书的宫女也可以去旁听,回头参加了考试便有机会做女官。银铃因仰慕清辞的学问,也生了读书做女官的念头,所以不当值的时候总是过去听课。

两人到了内书堂,今日梁望秋先讲《尚书》。上回讲官讲完了《周书?泰誓》三篇,梁望秋点了个小宦官,叫他立到桌案前读书,那小宦官读得结结巴巴。梁望秋倒不用戒尺,样子瞧着也并不严厉,但那一份无形的威压却让所有人都不敢放松精神。听那小宦官读完了书,梁望秋也没说什么,叫他去中庭跪读,直到背下为止。

《尚书》本就晦涩难懂,背诵起来更是困难。没被点到的人都忐忑不安,生怕被他指到。梁望秋目光扫过一遍,“有谁能背?”

众人都将头低下去,生怕同他目光撞在一处。银铃的胳膊撞了撞清辞,小声道:“姐姐你可以背呀。要是得了梁公公青睐,以后在宫里就能横着走了,也不怕那个王三小姐了。”那王薇因萧焎的事,总是不时找清辞的麻烦。

清辞不想卖弄,摇摇头。

但这边细微的动静还是被梁望秋看到了,“有没有人能背?”他又问了一遍。虽然是问话,目光却已经落在了她们身上。看到清辞的脸时,就是一怔。

银铃道:“禀公公,纪掌籍能背。”

梁望秋回过神,垂目翻了翻书,“那背一篇吧。”

清辞见推脱不过,也只好背起书来。梁望秋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从书上抬起来,恍惚里那女孩同记忆中小妹梁萱徽的身影重叠到一起。是她吗,她不是在澹园,怎么会在这里?

他以为要想守住一个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让任何人知道,哪怕是自己的亲信。所以这些年来他根本就不会去接触这个外甥女,因为那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可她怎么会进了宫?

待纪清辞背完了书,梁望秋只微微点了点头,不再看她,目光扫过书堂里的人。“天恩浩荡,允我等读书写字,为的是口诵心维,迁善改过,向善去恶。但咱家以为不仅如此。咱们都是断了根的人,身上无根,心中却得有根。这些圣贤书,就能做咱们心里的根。”

说罢接着又将《泰誓》三篇深入浅出地重新讲了一遍,又循例讲了一会儿《中鉴录》,便让学生们自行温书。

散学后,梁望秋迈步出了内堂,候在一旁的随身内侍上来替他拎着书箱,“厂督还是去北兴门看一眼吧,翰林院的那些清流已经跪了一整天了。有几个上了年纪的,都倒了。”

梁望秋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管着镇抚司提刑司,是朝中人既痛恨又想拉拢的人。梁望秋停了脚步,在廊子下站了站,没说话。

前阵子工科都给事中上书皇帝,道国库空虚,宫中开支无度。皇帝给皇贵妃修了万花楼不够,如今又腾挪各处款子给她修园子,且耗费甚巨。工程所用花石采自岺西,采石时山体滑坡,砸死石工三十四人,府县却吞拿恤金……直陈皇帝应以民生为重,不该贪图享乐,枉顾苍生。这一道奏本惹怒了皇帝,下旨将此人革职流放,永不叙用。那都给事中也是个刚直脾气,将自己吊死在万花园的牌楼上。皇帝震怒,牵连了十几个官员。而朝中清流一呼百应,如今聚在一起上书请愿。

梁望秋在后宫摸爬滚打多年,什么事情都会比旁人想得更深三分。所以忽然见到纪清辞,直觉得这事太过蹊跷。尤其联系到如今清流同王党之间,眼看着就要短兵相接的关节上,越发觉得她出现在这里不寻常。

那随从太监等了半晌不见梁望秋发话,又问了声:“厂督?”

梁望秋回过神,却道:“去查一查那个女官。看看她怎么进宫的。”

清辞和银铃也从堂内走出来,梁望秋已经走远了。她刚才就觉得这人眼熟,直到看到了他腰间的那枚和自己的玉佩十分相像的和田玉圆牌,她才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原来竟然是当年送大哥哥入澹园的那位公公。

过了晚膳,清辞带着书来到太后寝宫,但往常安静的寝宫内却传出了阵阵丝竹之声。当值的宫女见了她,引着她进去,清辞疑惑地问:“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回掌籍,是龚尚仪和司乐司的女官们来了,太后正在挑曲子。”

清辞进得宫来,因乐师正奏到一半,怕扰到太后雅性,她行了礼后便站到一旁,也饶有兴致地听起曲儿来。那曲子恢弘磅礴,不是太后平素听的小曲儿。冬翠也在一旁伺候着,清辞挪了两步到她旁边,小声问:“这是准备做什么的曲子?”

冬翠低声回道:“你还不知道吧,今儿前朝传了喜讯回来,说汝南的匪患已平,平南大军要班师回朝,差不多立冬就能入京了。太后娘娘一高兴,说要热闹热闹,就让司乐司拿了几个新编的曲子过来听听。等定好了曲子,回头再编舞,好在御前献舞。”

那边鼓乐一息,龚尚仪叩问太后的意见。太后大体还算满意,但只是觉得那弹琵琶的乐师,弹奏的琵琶柔媚有余而铿锵不足。

龚尚仪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太后娘娘的耳朵。这乐师上月才由南陵臻选进宫的,年纪小、胆子也小,是还欠磨炼。”

太后一听来了兴致,招那女孩到眼前。太后本是南陵人氏,如今见了同乡,自然高兴。用了南陵话同那乐师说了会儿话,问了问南陵之事,便又叫她唱了首南陵小调。

那乐师头一回见太后,本就紧张,这一曲唱了一半竟然唱劈了音,都快吓哭了。太后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是笑着摆摆手,“确实还要再磨炼磨炼。”

龚尚仪见太后兴致高,便笑道:“宫里谁不知道太后娘娘精通音律。娘娘不如给这些人来一曲,也叫她们开开眼。”

太后本被那家乡小调勾起了乡思,便也不推脱,叫她们拿了琵琶过来。虽是年过半百,但保养得当,那一双手皮白润泽。素手一拨,便是玉珠落盘,再一张口,那歌声更是圆润袅娜。

“豆子山,打瓦鼓;扬平山,撒白雨。下白雨,娶龙女。织得绢,二丈五。一半属罗江,一半属玄武……”

这歌?

清辞怔了怔。她虽然没专门学过音律,但这方面却极有天分,本就是过耳不忘的人。听到这个小曲儿的时候,竟然能自然而地跟着哼唱出来。

这样熟悉的歌,像早已嵌入了心深深处。是谁曾不知疲倦地在她耳边轻轻吟唱?

她想起来了,那年被父亲责罚,大哥哥陪了她一夜,唱的就是这首歌。

太后唱完,把琵琶转给了旁人,笑着拢了拢头发,“老喽!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唱一遍嗓子就顶不住了。”

站在太后身旁的掌事嬷嬷忙送上润嗓茶,“太后这一开嗓,那简直就是金玉之声啊。奴才们好多年没听娘娘唱过了,也是奴才们今日有耳福。”

太后啜了口茶,目光落在远处,仿佛想起很久远的事情。“我们南陵人都爱唱这曲儿哄孩子睡觉的。话说那会儿元华在庆禧宫里,夜里害怕,我就是唱这支曲儿,唱一宿都不带停的。一晃眼,你瞧瞧,孩子都这么大了,身上也有了军功了。”掌事嬷嬷附和着奉承了几句。

元华……韩昭?

清辞敛了敛心神,悄悄问冬翠,“怎么世子是长在庆禧宫的吗?”

“对啊,说是世子小时候三天两头生病,太后娘娘说公主不会照顾孩子,就把世子接到庆禧宫里,住了六七年吧。”

“那其他的皇孙呢?”

“其他的皇孙和皇孙女可没这个福分。世子虽然是外孙,但那情分比嫡亲的孙子可要深厚多了。”

后头的话清辞什么都听不见了,可那曲儿却又渐渐在耳边浮现,那样清晰。

四周一片黑暗,她身在重重的迷雾里,也像一粒冥迷的尘埃,无所依附,漂浮在孤绝的人世间里。可那一曲歌声响起,引着她往前走,一直走。随着那歌声,脚下一朵一朵的昙花在黑夜里肆意张放。肉身的无明,黑暗被那雪白的花占满了、挤碎了。像滴入清水里的墨汁,缓缓摇曳,直到消弭在清澈里。

她的眼睛终于看清了,那雷声隐隐的雨夜里,那滔天的巨浪快要将自己淹没时,稳稳托住她的人。

“韩昭!”

她倏地睁开眼,从梦里惊坐起身。脸上一片凉意,她摸了摸,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全是泪。

嘉启十九年冬,平南大军班师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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