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重云蔽日1(2 / 2)
可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栗子了啊,她也有自己的人生;他亦不是当初落魄少年,他是九武至尊,是大周万民的君父,是这后宫万千女子的唯一的男人。她也听说了,新帝登基,清流一派厥功至伟。郑太后为萧煦广选名门淑女,充盈后宫。她甚至看到了清玥的名字……
他们今日咫尺对面,可早已是光阴非异,山川难越了。但她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说出来,像是背叛了他一样。
她借抚猫的动作垂下眼,掩了心绪,“大哥哥,你现在是皇帝了,可不可以把纪家的书送回澹园?”
萧煦心头骤冷。她还是想离开他,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全然依恋他?旁的人和物,早已经占据了她的心,让他变得无足轻重了吗?
“虽然我是皇帝,但也不能为所欲为啊。那书是先帝要留存文禄阁的。我刚继承大统,若把书送出去,那些翰林御史们会怎样说我?你也知道,那些书是文人的命。小栗子,你也不会让大哥哥为难,让大哥哥背上不孝的骂名,对不对?”
见她神色微变,他的声音却越发温柔起来,“那些书就在文禄阁里,你想看哪本,想抄哪本,朕会叫司礼监发准条腰牌给你,你可以随意出入。”
抚猫的手停了下来,她脸上满是浓浓的失落,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咬着唇不说话。
“往后,待朕得空了,允你去挑选工人入宫,一起帮你摹写影刻,这样朕既不会落人口实,你对三叔公也能有所交代。如何?”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耐性,这样哄骗一个人。
清辞默不作声,气氛有些冷。但他最知道如何拿捏她的心绪。
外头响起内侍的声音:“陛下,时辰不早了,该回宫了。”
“候着。”
那内官应诺便不再出声。
“大哥哥,你有事就先回去吧。”
萧煦微微一笑,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过来。“不急。你上次不是想问小火的事情吗?”
清辞抬起头,果然神色动了动。
“你坐下,我慢慢跟你说。”
清辞这才抱着猫缓步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却也只是虚坐着,留着余地。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又想,或许因为他如今是皇帝,她对他也产生了畏惧。
清辞一直等着,过了半晌方才听他道:“皇贵妃和小火,意图毒杀父皇,假造圣旨,被发现了。”
“假造,圣旨……?”
清辞的手在袖子底下狠狠掐着自己的手指,努力不失态,可声音还是有些颤抖,“怎么会,被发现的?”然后忽然意识到失言,又忙改口:“是怎么发现的?”
萧煦佯作没发现她的异常,“原来父皇已经写好传位给我的诏书,两份诏书同时出现,难辨真伪,不过最后还是叫翰林院的几个老翰林给辨出来了。”
“怎,怎么辨认真伪的呢?”
“小火的名,那个‘焎’字。父皇写‘焎’字时,会将‘斤’的那一竖与第三点相连。但传位给小火的诏书上,这个‘焎’字——”
他想了想,“太匠气。怕是出于高超的摹写之手。接着,太医又发现父皇其实是中毒而亡。端景宫的一个宫人到大理寺去状告皇贵妃投毒,而那毒药,就混在王芣的胭脂里。王芣还曾把这胭脂赐给过惠嫔,说是父皇极爱的东西,叫她伴驾时用。那毒药当时不会毙命,但天长日久——”
他不再说下去,只见得清辞的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他关切地问:“小栗子,你怎么了?”
清辞的唇动了动,眼眶涨得难受,“大哥哥,你不要杀小火哥哥好不好?”
“放心,大哥哥不是会手足相残的人,可我也必须堵上朝廷里的幽幽众口,只得将他废为庶人。皇贵妃、小火、阿嫣,虽然都是庶人,但我仍旧允他们住在宫里。我听说你在宫里时,小火对你很好。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他的。”
清辞点点头,心里早掀起了惊涛骇浪。小火被她害惨了,她怎么对得起小火啊?
看她不说话,萧煦又问:“国事繁忙,也不能日日来看你,还有什么要问大哥哥吗?”
他想,若她开口问韩昭,那么说明她心中坦荡;但若她不问他,私下里去打听,那么便是心里有鬼。他在这件事上,真正与先皇心意相通:自己的东西,可以赏人、可以抛弃、可以毁灭,但不可以被觊觎,更不允许背叛。
他虽然一直知道她同韩昭的事情,也知道两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他一直以为,一切不过是韩昭见色起意,她自小无人宠爱,所以才贪恋别人的好。他长久不在她身边,才让韩昭有机可乘。他能原谅她一时糊涂的意乱情迷。他从来都没想过,他们是两情相悦。
她怎么敢心悦别人?!
清辞想问一问韩昭,可因为知道大哥哥不喜欢自己和韩昭在一起,那她贸然问他,岂不是惹他不快?
她抿了抿唇,微微牵了一个笑,“没有,我没有要问的……大哥哥,太晚了,你也早点歇息吧。”
萧煦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点点头离开了绥绣宫,心里却腾起难以名状的愠怒。
随侍的太监跟着,小心道:“陛下,从宫外寻的养鸟人已经把姑娘的鸟给治好了,奴才明天就叫人给姑娘送来。”
那鸟,他知道是韩昭送她的,她爱若珍宝,走时交给了萧嫣,他回来后就叫人把鸟给要回来了。因为疏于照料,那鸟病得很重,这才派人去寻人给鸟治病。
此时忽然想起那回太监拎了鸟来时,那鸟虽病恹恹的,说话的声音却十分清晰。“臭韩昭,臭韩昭。”女儿家的娇声被那鸟儿模仿得十成十,让人能想见女孩逗弄鸟儿时嗔唤情郎的娇态……
那太监等不到他的话,正要偷眼瞧,却忽听萧煦凉声道,“拿去喂狗。”
他感到了萧煦冰封于渊的雷霆之怒,脖子颈一凉,忙道了声“是”,什么也不敢再问了。
萧煦今日着实乏了,先在朝上和群臣议了一天的事,下了朝就批阅奏章。自登基以来,一日不过睡个两个时辰不能再多了。事不假手于人,每日都在永泰殿处理政务,吃住都在那里。
他要做个能流芳千古的明君,是替故太子做,也是自己的雄心壮志。他要大周在他手里民富国强,万邦来贺——这些只说空话不行,必需身体力行,日日勤勉。
但今日见过清辞后,他还是想放过自己一日,不料刚下了步辇就在宫门前看到了几个眼生的宫人。永泰殿管事太监忙上前回话,道是太后娘娘来了,说要等见万岁爷。
萧煦点点头。虽然心疼母亲这些年在冷宫遭受的一切,却对她也渐生不满。他力排众议,奉立她为太后,又给了她慈圣皇太后的徽号。端景宫本说要给皇后王韫,结果她也要了去。
他自然明白郑太后要“一雪前耻”的意思,这种事情但凡能迁就也就迁就于她。但她却什么事都要过问一句,什么都喜欢掌控在手里,希望所有人都听她的摆布。他从前对母亲言听计从,但他早不是当年的少年了。
萧煦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母亲见弃于先皇。
萧煦进了西暖阁内,郑太后正指挥着宫人将兽炉里的熏香换掉。她立在书案前,大约是站乏了,手扶住书案,正压到一本书上。似是觉察到手下的东西,她正要把书拿起来,萧煦却疾步走过去把书抽走了。
一晃眼间郑太后也没看清是什么,只是他这反应叫她愣了愣神。
萧煦对着管事太监冷声问道:“什么时辰了,也不伺候太后回宫休息。换香这种事也要太后费神,你们怎么办事的?”
当值的太监宫女吓得跪了下去。郑太后哼笑一声,“皇帝不用发作他们,是哀家要在这里等的。”说罢摆手示意他们都下去。众人如释重负,立刻悄然退了出去。
萧煦向她行了礼,郑太后理了理衣裙,“我儿去哪里了,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坐乏了,去园子里走了走,活动了会儿筋骨。母后有什么事,吩咐下头人一声就成,或者等朕去给母后请安时再议,何必在这里干熬着?”萧煦说着把手里的那本书收到了架子上的书匣子里。
郑太后其实知道他去了绥绣宫,但没有揭穿,忽然问:“听说梁望秋下了狱?”
萧煦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郑太后却觉得那一笑意味不明,心冷了一瞬。她一向奉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便迎着萧煦的目光直视回去,亦是提了提唇角。
萧煦反而被那冷冽的目光看得不自在,也看懂她唇边那丝讥诮——她做过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她以皇后之身献媚于阉人,才换来他的机会,才有他君临天下的今日!
但人的恩义,受恩时未尝不是感激涕零。但事过以后,只有受恩的人自己念着的才有意义。施恩的人若不住提出来,反而像是赤裸裸的要挟。
“母后的消息倒是灵通。昨日才被拿下。梁望秋认下伙同王芣毒杀先皇之罪。母后特意来,难道是要求情?”
郑太后摇摇头,将书案上一本册子拿给他,“新入宫的选女进宫快一个月了,皇帝不闻不问的算什么事?也该定位分了。”
萧煦打眼扫了一眼,他根本不在意这些女子是谁,何种脾性、什么相貌,高矮胖瘦他都无所谓,他只看得到她背后是否有能为自己所用的家族势力。多余的精力,他没有。
“母后看着办吧,无需再问朕。”
郑太后仿佛早料到他是这么个态度,长叹一口气,“哀家知道你无心理会这些,所以哀家替你定好了。皇帝瞧好了再给皇后送去。”说着又把名册往他面前递了递。
“王党把持朝政日久,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也不是一时能拔除干净的。当务之急便是扶植可以与之对抗的势力。你能登基,那些清流一派出了很多力气,你要尽力拉拢……”
杀了上头的,安抚下头的,这种事情哪里还需要人提点?萧煦凉声打断她,“母后,朝廷之事朕自有计较。朕愿母后能同太皇太后一样,在端景宫好好享享清福,颐养天年。”
郑太后愣了一瞬,眉头蹙了下,却忽然转了话题,“哀家听说绥绣宫住着澹园的那个小丫头。既然没了用处,要去,就该打发了干净;要留,总要有个说法。光她和先帝和小火的那一段,就不该留。皇帝若不知如何处置,不如先放到哀家宫里……”
萧煦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不耐,抢声道:“后宫的事情自然有皇后操心,不劳母后牵怀。时辰不早了,朕叫人送母后回宫。”
郑太后连吃了两枚软钉子,心中不快。意识到萧煦是萧煦,故太子是故太子,是完完全全两个人。见他一副端茶送客的姿态,郑太后也不再多言。人走到门前,一条腿刚迈出去,忽然停了停,“给他留个全尸。”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煦偷回京城的第一天就见过梁望秋,开门见山地将纪清辞造伪诏之事和盘托出,逼他亮出立场。梁望秋辖制东厂近十年,手握着朝廷上下多少大小官员见不得人的阴私。这些东西,或能叫人丧命,或能为人翻案,全看着掌握它们的人怎么用。他需要一个关键的人物,将王党的罪名坐定,更将那些暂时不能动的人的把柄抓在手里。
梁望秋听罢,忽然想通了全部关节。事情竟然从他劝先帝送萧煦进澹园的那一日就开始了。几年韬光养晦,暗中培植势力安插眼线。到后来边关告急,朝中有人推荐魏王去北境作战。他立下战功回京,这么巧太皇太后忽然获病。萧煦寻药治好太皇太后,也拉拢住这一尊大佛,在关键时刻为他背书。
然后清辞入宫,同小火亲近。用计将清辞送上龙床,煽动小火救人。先帝身中慢性毒药,到后来神思恍惚,体力难支。小火闯宫那一回,逼得先帝下了传位给萧煦的决心。想来如今身怀龙种的惠太妃,也是萧煦留的后手。
一环环、一步步,果然是好算计。
他当时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萧煦早就知道他同纪清辞的关系。他摇头苦笑,心服口服,然后撩袍跪下,“奴才愿为吾皇驱使。”
接着自然就是藏弓烹狗。但梁望秋被捕入狱时,早有预料一般,后事早已安排妥当,云淡风轻地随着锦衣卫进了天牢。
一枚棋子,没了用处自然就会被除掉。萧煦昨日在天牢里见他,本以为梁望秋会求他放过纪清辞。谁想到他对清辞只字未提,却是侃侃谈起国事。
萧煦本没打算同他废话,却是被他的话所吸引。到最后,萧煦对他甚至有些另眼相待。到底是当年的探花郎,三言两语道出时弊,又谆谆善诱,发人思考。待到离开时,萧煦竟然起了惜才之心,“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寡人看在纪清辞照顾过朕一场的面上,会替你完成。”
梁望秋却正了正衣冠,大礼叩拜下去,“臣听闻陛下勤政爱民,刚才一番交谈,臣知陛下必将是一代明君。能为陛下所用,臣万死不辞。”
“臣唯有一愿,愿陛下清明政事,再造乾坤,弘千秋霸业,建不世之功,再开盛世!”
这一回他不再自称“奴才”,而是称“臣”,是一个士子文人对帝王的臣服。
萧煦冷冷一笑。这种权阉,留全尸给他,未免太仁慈。但看在纪清辞的面子上,给他留个全尸未尝不可。想到了纪清辞,到底是心软了一软。他们虽是舅甥,但到死未相认。那就死前见一面吧。
他正想着,敬事房的太监小心翼翼捧着盘子到他面前。萧煦本不想招人侍寝,但目光扫过去,却在一个名字上落了下来,纪清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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