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重云蔽日1(1 / 2)
过了四月,终是日暖雪融。触目所见的皑皑白雪,仿佛投入染缸的白缎子,一夜间被染成了浅翠深绿。
入夏的这一日,莲溪寺前停下了一辆马车。一个侍从模样的人进了寺中,同圆觉密谈了半晌,清辞便被人从早课中叫去。
到了圆觉的禅房里才知,是有人来接她离开。可清辞并不认得来人,来人也不肯透露来历。清辞起了疑心,说什么都不肯随他而去。不得已,那人又返回到门外,在马车前低声请示了几句,又转回,对着清辞恭敬道:“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清辞先看了眼圆觉,看到她点点头,方才跟着那人去了马车前。那车帘静垂着,她依旧不肯靠近,心跳得却极快。“你是……”
话未问完,忽听见车内一声轻唤,“小栗子。”
清辞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怔站着。侍从挑起车帘,清辞抬目望去,看到车内人的脸。此时天色将明未明,晨风轻送,他的声音又伴着那微风再一次送到她耳畔。
“小栗子,大哥哥来接你了。”
清辞总算是反应过来,几步跑到车前,有侍从扶住她上了马车。她太着急了,差一点摔倒在车辕上。
萧煦一伸手扶住她,微微一笑,“怎么还这样冒冒失失的。”
“大哥哥!你没事了?是你吗,你没有事了,对不对?”
清辞一时语无伦次,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但在他面前恪守规矩,像是身体的本能,即便此刻,她也同他保持着他曾经要求的距离,不敢靠近。可那目光里的似海真情,叫他心生柔软。
乾陀色的半旧僧衣,头顶绾着发髻,插着一根竹簪,似是他从前削给她的那支。发簪的云头挂过一串铃铛,每次她行动的时候,那铃铛就会叮铃作响,他就知道她就在身边——仿佛就是昨天。
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装饰,清水芙蓉。人消瘦了,脸上那团婴儿肥也不见了,却添了一股难描的弱骨风流。
“大姑娘了,怎么还是动不动就哭鼻子?”看到她垂了泪,他的手忍不住抬起来,想去替她抹泪。但清辞下意识躲开了,自己快速拿手背擦掉了眼泪。
此时马车外侍从低声问:“陛下,可以出发了吗?”
萧煦那双仓惶地支在半空的手,才得机会放回自己的膝上,却情不自禁地攥了起来——她竟然躲开他?
“走吧。”他心一沉,连吐出来的声气都带了冷意。
陛下……陛下?
清辞疑惑地望了望萧煦,“大哥哥,陛下?你……”
或许是离开她太久了……萧煦叫自己忽视心里那丝不快,温声道:“这阵子发生了很多事,回去再慢慢同你说。”
清辞有太多问题想问他,可不敢开口,只得点点头。没有什么比大哥哥好好活着更好的事情了。自从张信那里听到大哥哥生死未卜的事情后,她忧心忡忡,卧不安枕。直到此时,心里最沉重的那一块石头挪开了,她终于能松一口气了。她精神一松,在马车的轻摇里,困意上来,不知道何时睡了过去。
马车一路没做停留,一直到了宫城内才停下来。
前来迎驾的时影上前,挑开车帘正要见礼,却见萧煦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时影目光扫见靠在他腿上睡得正香的纪清辞,忙放下车帘,同众亲卫一起在外面默默地守着。
她本缩在马车一角睡的,只是路上有一段路出奇的颠簸,差点将她颠落。萧煦眼疾手快接住了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腿上。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睡过一个好觉,这样摇晃她也没醒。
萧煦垂目看着她,毫无戒备的宁静睡颜,均匀清浅的呼吸。她全然的依恋,让他的心也跟着变得很安宁。这方寸天地,好像只剩下彼此。此时,他可以放下所有防备和算计,容他喘一口气。
清辞醒过来时是夜半,眼前见灯光朦胧,她叫了声:“大哥哥?”
有人应声走近,“姐姐你醒了,饿不饿?”
是银铃。
清辞坐起身,“银铃!”
银铃拉住她的手,也是满面欢喜,“姐姐,是我啊。”
清辞打量了下四周,房内陈设奢华,富丽堂皇。不是她的值房。
“银铃,这是哪里?”
“绥绣宫呀。”
绥绣宫在宫城一角,已经空置多年了,看这样子,似是重新修葺布置过。
“我怎么会在这里?”
“万岁爷将姐姐安置在这里的。因为知道我和姐姐向前最好,就指派我过来伺候姐姐。”
清辞乍一听“万岁爷”三个字还有些恍惚,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萧煦。
“银铃,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事啊?”
银铃目光躲闪,抿了抿唇,避重就轻道:“咱们做奴婢的,只知道伺候主子,哪里知道上头发生了什么呀。反正,谁坐在龙椅上,谁就是万岁爷,就是咱们的主子,只要奉命行事就好了。”
可她以为会是小火……现在大哥哥继承了皇位,那小火呢?她心里有很多的问题要问,可一连半个多月都没再看见萧煦。绥绣宫里的人,除了银铃,她谁也不认识,更无从打听。
她在宫里,一向是伺候人的,忽然变成被伺候的,总有些不自在。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很多地方她还没走过去,就被人劝返,最后只好老老实实待在绥绣宫里。不想胡思乱想,便只能让自己忙起来。她想起还有很多纪家的书没抄完,便请银铃去文禄阁借了书来抄。
萧煦到绥绣宫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了,听宫里的人说纪清辞近日睡得越发晚了,果然他来时,绥绣宫内还是灯火通明。
宫人见他,正要高声通传,却被他制止了。他迈步进了房内,候在一旁的宫人们自觉地退开。他远远就看到清辞趴在桌子上枕着胳膊睡着了。
她穿着烟青色寝衣,抄书时因怕袖子蹭到墨水毁了字,天稍暖时她总会绑上襻膊。两条白皙的胳膊此时露在外头,他能清清楚楚看到她臂上艳目的守宫砂。
按理,他不该把她带回宫里。这枚棋子,到现在已经走完了最重要的几步。
一直以来,狼环虎伺危机四伏,他不得不每时每刻都保持着清醒和警惕。好在,他终于走到了那至高之处,他拿回了属于太子哥哥的东西,将母亲从冷宫里解救出来,看着曾经的仇人一个一个死去。将受过的屈辱,加倍奉还。
他表面上手中无兵,暗中其实早蓄养了私兵。但以武夺权,是下下策,不得已才会为之。母后从小就对他说,帝王术,说到底是御人术。“上不谋臣,下或不治”。
人心难测,但最好用的也是人心。是人,便会有所想、有所求。只要能知道一个人想要什么,他就能为你所用。所以,这些年来,他操纵着这无数心有所求的“人心”,为他暗暗编织了一张无孔不入的暗网。
当年他们不是诬陷他同先皇的女人有染吗,那么现如今,他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身在帝王家,父子、兄弟之间,亲缘有限。先皇这个人,除了王芣那个女人,其实并不将女人放在眼里。但他生性多疑,最恨旁人觊觎他的东西,因为他的皇位也是争抢来的。所以那时候王党的那一计会成功,而他的这一计,也才会成功。让皇帝对萧焎生了不满、起了疑心,比旁人做什么都能离间他们。因为疑心了萧焎,进而就会疑心他身后的王家。
莫须有旨在攻心,方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所以,当他得到消息,知道皇帝写下了传位给他的密诏时,虽然有些意外,却并不吃惊。但他也知道,这份诏书宣告天下之时,必定是皇帝要毒杀母亲之日。皇帝对于母亲郑氏的厌恶,不会给她留命做太后。
所以,他要想办法让诏书在皇帝驾崩后再公诸于世,且不能让王党发现。即便是他奉诏继承大统,王党依旧会想方设法阻挠,在回京的路上就会竭力截杀。那么就只能放出烟幕迷惑众人,以重伤避风头。
将假诏书当作真诏书暗中送给王党,叫他们放松警惕,进而对那奄奄一息的君王,动了杀机。他这才能顺利地偷偷回到京城。然后用假造圣旨、毒杀君父一罪,一举将王党打倒,永不超生。他其实是有两手安排的,万一皇帝没有传位给他,那么纪清辞要写的那一份诏书就会是他的名字,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起兵讨伐逆党。
留下这枚棋子,其实是有些危险的。在他这里,所有的人,都只有“物尽其用”这一个结局。但或许因大事已成,旧仇得报,人的心境也悄然变化。他想,她还有用,所以要留着她。后来又想,就算是她失了用处,只要她还对他忠贞,他不介意留她在自己身边。
这颗守宫砂,守的不是她的贞洁,而是她对他忠诚的证明。所以他不愿意把她放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因为他知道,天下之大,韩昭哪里都可以去,只有宫里,他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闯进来的。
女孩子睡得一张小脸白里透红。他以为对她很熟悉了,可每回看到她的脸,还是会触动,心里还是会不由主地充满他都觉得陌生的柔情。他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出去,想碰一碰那明艳处,可刚触到她胳膊,她就醒了。
清辞睡眼朦胧间看到了萧煦,立刻清醒过来,“大哥哥。”然后注意到自己露在外头的手臂,两腮红意更盛,慌得去解襻膊。可越急越解不开,抬起手臂时,那胳膊裸露得也越多。
萧煦鬼使神差地俯身去帮她解襻膊,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雪白玉润的肌肤。想起小时候她也总是解不开绳结,他那时是不肯靠近人的,自然也不会帮她。她解得一肚子火气,最后还是要动剪子。那襻膊上便有了许多的结。这时候,他才恍然觉察,“乱绳千结绊人深”,那死结早结在了他心上。
结扣终于解开了,清辞低着头把袖子理好,也将那玉藕似的手臂遮藏住。似是不习惯他这样亲近,清辞身体斜避着,“大”字刚出口,又变了,照规矩向他行礼,“奴婢见过陛下。”
这疏离的客气规矩,叫他心底那丝柔软一扫而光。到底是她如今大了,懂得了男女大防,还是,生分了?
萧煦直起身,一手负在身后,声音也冷了下来,“免礼,平身吧。”
“谢陛下。”
清辞说完这些,心里既替他欢喜,心头又笼着淡淡的哀愁。她清楚地明白,那个大哥哥,可能再也没有了。她不懂谋略权术,可因为比旁人读过更多的史书,所以明白,一个帝王是不可以被轻慢的,不管是谁。
萧煦坐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然后拍了下手,有内侍抱着什么东西垂首进来。清辞一看,竟然是她的猫。
“二敏!”
清辞欣喜得忘了礼数,上前去把猫抱进怀里。二敏已经是一只极老的猫了,因为懒怠,又长胖了许多,抱在怀里沉甸甸的。二敏很快就认出了主人,“喵”了一声,动了动,又放松地窝在她怀里了。
萧煦终于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曾经的模样。看着她抱猫的样子,一恍惚,仿佛又回到澹园。那时候,他是个“瞎子”,只能对着她“视而不见”,但现在,他可以肆意地望着她。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视线,清辞觉察到自己失态,忙敛起粲然的笑,无措得不知道是该向一个帝王求恕失仪之罪,还是该向大哥哥撒娇,但却是发自内心道:“谢谢——”她顿了顿,还是道:“陛下。”
“以后没有外人在,朕还是你的大哥哥。”
清辞莞尔,“嗯”了一声,“大哥哥,你为什么把二敏带进宫给我?”
“你不是想它吗?听说,你刚进宫的时候,想猫想得掉眼泪。”
清辞讶异极了,大哥哥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在澹园用惯的那些东西,我也会叫人给你送过来。”
清辞脸上闪过愕然,咬了咬唇。
“怎么?”
“我反正是要回去的呀,不用费事搬来搬去的。”她低声道。
“不是说好了要陪着大哥哥吗,怎么,改了主意?”
清辞被他问得有点慌,“不是的。大哥哥,我进莲溪寺前,已经从宫策里除了名字。我已经不是宫里人了呀,自然要回澹园的。”
“这是什么难事吗?”他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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