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禅心沾泥2(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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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院判慌得叩头,“下官不敢隐瞒圣上,是,是太后娘娘曾有懿旨,是以臣等都不敢……”

他等着皇帝发话,却只听见什么东西轻轻相撞,声音不大,像玉石相击。

“去给嫣庶人看看吧。朕听说过,李院判是内科圣手,定会药到病除。”

“皇上谬赞,微臣惶恐。”

“不过,既然太后有懿旨,你们也不能不从。”萧煦顿了顿,“小孩子没根没由的病,没个三年五载,大约也治不好吧?”

李院判何等聪明的人,立刻明白了,人不能不治,又不能治好。忙应了声,“臣明白,定当尽心尽力。”

待人走后,萧煦的手在韩昭的折子上轻轻敲了敲,冷冷一笑。除了这份从内阁递上来的军情题本,韩昭还有一份直送御前的奏本,直言要请娶纪清辞。

“臣知陛下与阿辞兄妹情深,臣珍之爱之,自当以公主之礼待之。”

真是好一句“兄妹情深”。清辞竟然什么都跟他说了。

他上过战场,领过兵打过仗,因此才更知韩昭是百年难遇的将才,他天生就是为战场而生的。先帝忌惮韩家,殊不知对于这样的良将,释去兵权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将他们控制在手中,利用他们的能力为天子守御边疆,这才是真正的用人之道。

他早知韩昭此人恃才傲物,把世俗的标准踩在脚下。锦衣卫私奏里也见过他的狂言,“你当我守的是他萧家的天下?我守的百姓的天下。”也因此,他一直拉拢。他不是不敢动韩昭,是不舍得动他。

人便是如此,“已知空假色,犹念吉除凶”。他身负枷锁,如何能像韩昭一样“一身如云水,悠悠任去来”?有时候,他甚至有些羡慕那样纵情肆意的人生。

他早将纪清辞视为私物,他可以赏给人,但人不可以抢。她怎么可以将自己一个人留在这孤独的皇城里?她在绥绣宫,他还有一处可遥望。倘若她走了,这皇宫里连个存放念想的地方都没有了。说好了陪着他一辈子,就得是一辈子,少一天都不可以。

除非他不要她。

刚才他还在想如何应对韩昭的奏本,此时问题却全然迎刃而解了。就算韩昭想带走她,也要看他带不带得走!

第二日天一放晴,清辞就着人搬了东西去冷宫。银铃诧异极了,“姐姐,你怎么能住到冷宫里去?”

清辞明白,在这深宫里,大部分的人是无法为自己做主的。他们有耳朵、没有嘴;有心,没有情;有情,却无力。所以银铃骗了她,她相信银铃定然有她的难言之隐,但也不愿再被她欺骗。

清辞只道是万岁开恩,允她过去照顾阿嫣。银铃想跟着一起去,但被清辞拒绝了。

萧焎见清辞不仅带来了太医,自己竟然也要搬进冷宫里。他心中又感动又不落忍,“璲璲,你没有必要这样。我说过,这不是你的错。你不欠我们什么。”

清辞点点头,也不分辩什么,只莞尔一笑,“我明白的。只是从小到大,对我好的人不多,我只是想回报你们对我的好。至少让我待到阿嫣病好,好不好?”说罢也不肯再听他的劝,只问,“你说我住哪间?”

萧焎见她主意已决,明白她是怎样一个外柔内刚的人。他私想着阿嫣吃了太医的药,十天半月大约也就好利索了,可心中也有一点私念,或许今生这是有璲璲相伴的最后的日子了。

萧焎将最好的屋子腾出来给她,自己随便捡了间空房住下。清辞到了冷宫后,才知道原来张信早不在他身边伺候了。提起张信,紫玉总是咬牙切齿,但萧焎却不肯多言。

这间冷宫,是郑太后特意留给王芣的。为了让她尝一尝自己曾经受过的苦,自然条件很差。往常去各司领月份的都是紫玉,无论是领来的粗细草纸,还是灯烛火炭,日常食材,都是最末等的,还常常不够份额。如今清辞陪着,那些人便也不敢敷衍对付。冷宫里的日子便好过多了。

王芣自从进了冷宫,整个人都疯疯癫癫的,口中一直念念有词,也不再理会旁人。李院判给阿嫣瞧病的时候,清辞请他也给王芣瞧一瞧。李院判倒是个好说话的,把完了脉,一同也给写了药方。

清辞怕郑太后再从中作梗,对着方子仔细瞧了半天,确实是对症的药,当下拿了方子亲自去司药司拿药。

几副药吃下去,阿嫣果然有了起色,能下床走走了。只是大约病得太久,身体还是虚得很。有时候今天明明已经好了,到了夜里忽然又烧了起来。

清辞不解,问李院判,他只道嫣庶人怕是从小落下的病根。从前有金医玉药养着,如今条件差了许多,所以好得慢些。

而王芣压根不肯吃药,当着清辞的面就把药碗砸了,口里喃喃,“她要害我,她要害我!”除此外,人倒是安静得很。萧焎见劝不住,最后也索性放弃,由她去了。

虽然衣食住行同先前有天壤之别,但有璲璲陪伴,萧焎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冷宫里有几间房屋漏雨,清辞去说了几回都不见人来修缮,最后只得到在修大殿的工地上讨了些木板瓦片,由萧焎自己动手补房顶。

房子的檩条上有椽子,椽子上要先铺望板,望板上面再上铺几寸的泥背,然后才能铺瓦。虽然很多事需得亲力亲为,也不觉得怎样苦。萧焎本就是个心灵手巧的,琢磨了一下便自己动起手来。

这日难得是个好天,清辞在下头扶着梯子,萧焎爬上了房顶。寻到了漏水处,扒开瓦片修补。劳作了半晌,他停下来略作休息,目光不自觉地就看向院子里。

阿嫣蹲在院子中间,用小棍子搅和着黏土和秸秆。二敏窝在阿嫣脚边,敞着肚子晒着太阳睡觉。清辞提着小桶蹲在阿嫣身边,用小铲子把泥浆铲进桶里。不知道她同阿嫣说了什么,阿嫣的小脸上荡起一个灿烂得不得了的笑。

仲夏的太阳照得他浑身发烫,身上、背上、额上,沁了一层汗。这是他从来没吃过的苦,也是他从来没尝过的甜。

但越是宁静美好,越是能感觉到紧随其后的淡淡的怅惘。他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可他也很知足了。这些日子,本就像心生魔怔后,苦求而现的一段虚妄。

若有来生,他愿于佛前多求百年,只愿来生不再托生帝王家。做个普普通通的人,得一心人相守,一日三餐,平淡一生。

清辞感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回望过去,然后冲着他浅浅一笑。

萧焎没想到她会望过来,见她笑了,也跟着微微一笑。只觉得头顶上的太阳更烈了,晒得脸皮发烫,忙低头戗去多余的泥背。

韩昭就是在他们相望的这一刻推门进来的。

清辞听见动静转过头,见到是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人怔怔地,手一松,铲子也落入泥浆里,溅了她一身泥。

“韩昭?”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实在美得有些灼人眼目。“纪清辞,我来接你了。”

清辞终于反应过来,什么都忘了,站起身提着裙子就向他跑去。

韩昭轻笑着往前走了几步,一把那飞奔而来的人接住,抱着转了两圈,才轻轻放回地上。

她也觉得这样挺不好意思,抿着唇笑,“你怎么来了?”

韩昭抬手把她脸上的泥巴擦去,“怎么变成泥娃娃了?”越擦越脏,可心里喜欢的人,不管她是什么样的,都好看。

清辞随意抹了抹脸,“在和泥,不小心弄到脸上了。”

萧焎也从房顶上下来,“元华哥哥,进来喝杯茶吧?”

韩昭冲他颔首招呼,“多谢。先不了,我有话跟阿辞说。”

萧焎点点头,“好,那你们聊。”然后走过去拉起阿嫣。阿嫣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望着韩昭的目光就有些不友善,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清辞。

清辞冲着她道:“阿嫣要吃药了吧?你先乖乖去吃药,回头姐姐下面给你吃。”

韩昭想起那时候在白鹭书院吃过她做的面,心里醋海翻腾。这么多年了,也没瞧见她给自己做面吃。

清辞再转过来,正瞧见他脸上那古怪的神色。“怎么了?”

他将她抱在怀里,垂下头吻着她的头发,孩子气般撒娇,“爷肚子也饿了,也不见姑娘赏碗面吃。”

清辞笑起来,从他怀里抬起头,这才注意到他头戴梁冠,穿着云缎朝服。“才从大殿上下来?”

“对,南臻那边民乱已平,失地都已经收复了。”

清辞替他高兴,“真的?!”

韩昭捏了捏她鼻子,“也不看看爷是什么人?那些蝥贼,在爷面前算什么。而且,陛下也允我去北境了。今日见过你和外祖母,过几日就启程。”

“这么快?”

他只嫌不够快。在南臻,他马不停蹄转战多县,速战速决,收复失地解救平民。只为了早日平定叛乱班师回朝,带着她走。

“虽然时间有点赶,总还来得及。我同表姑奶奶说好了,明日就去你家提亲。只要你爹同意,当日就能换庚帖。至于过六礼,除了亲迎,一日时间也够了。我双亲都在北境,婚期可定在我们到了北境后。”

清辞轻轻咬着唇,脸上有些忧色。韩昭当她是怕纪德英,宽慰道:“难道你还担心你爹不答应?我这样的贵婿,玉树临风,神清骨秀。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他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清辞被他逗笑了,见过自恋的,没见过比他更自恋的。“哪有这样夸自己的?”

“那姑娘来夸一夸你未来的夫君?”

清辞一味地笑,埋着头不应他。他捏着她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姑娘再仔细瞧瞧我的样子,总不至于入不了姑娘的眼吧?”

他眼中含笑,目光又炙热又缠绵。清辞看得脸热,又羞得垂下头去,含混地“嗯”了一声。

“嗯是怎么个意思?喜欢还是不喜欢哪?”

怀里的人扭捏了半天,他终于听见极小的一声,“喜欢的。”

他满心欢喜地将人又抱得紧了些。清辞心中甜蜜,可随即心事又压过来。想起那日祠堂里的话,她知道纪德英是说到做到的。所以,他真的很可能不会允嫁。

仿佛感觉到她的心事重重,他又道:“倘若你爹不答应,我也有办法的。他爱答应不答应,总归,我娶定你了。”

“元华,能不能再等一等?”阿嫣身体还没康复,三叔公那里还没个定论,她若就此丢开手,无论怎样心里都难安。

他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他向萧煦要人,萧煦却是道,朕也想成全你,只要她愿意跟你走,朕绝不拦她。

“还想着你家的书呢?等你到了外头,海阔天高,什么书买不到?慢慢搜罗,总能搜罗齐全。退一步说,就算有些孤本难寻,我在翰林院还有几个故交呢,总能找到人帮你凑全。”

“你想啊,那些书是你家老太爷花了一辈子攒的,你也可以花一辈子的时间慢慢攒。你若攒不全,咱们的儿子还能攒呢;儿子不行,还有孙子呢。所谓‘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话说到此,可见她还疑虑重重,语气也沉了沉。“你什么都不用去想,万事有我呢。三日后我在北顺门等你,辰初时就启程。若你不来……”他忧伤地看着她,没再说下去。

清辞内心挣扎不已,一整夜没睡着,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天亮,索性起身,洗漱完去厨房给阿嫣熬药,给众人煮粥。

阿嫣一直很怕喝这样苦的药,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特别乖,拧着眉头一口气就把药喝完了。

清辞塞了一个甜果到她嘴里,她打着手势问她,“姐姐,你是不是要走了?”

清辞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如此一别,可能今生都无法再相见。但,她不想骗她。

她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她拉住阿嫣的手,想和她解释,但阿嫣的眼眶一红,一把推开她就往外跑,正撞到刚走进屋的萧焎的怀里。

看到她满脸泪水,再看追在其后的清辞那满脸的不舍和歉意,萧焎立时就明白了。正好此时李院判来请脉,他低声劝了阿嫣几句,让紫玉带她过去。

看到人走开了,萧焎才问:“元华哥哥是来接你的吗?”

清辞“嗯”了一声。

见她这样为难,萧焎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粲然一笑,安慰她道:“有元华哥哥照顾你,我很放心。”

“可阿嫣……”

“璲璲,这些日子,你在这里已经帮了大忙了。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阿嫣的。你不用再管了,璲璲,这是我们的人生,不是你的,你不用负担这些。你放心去吧。我大概是再没有机会了,你替我好好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清辞鼻头发酸,心中恻然,最后还是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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