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烟锁芙蓉1(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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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当日政务,萧煦才往绥绣宫去。时影低声把事情始末禀报完毕,萧煦听罢没有说话,脸上也瞧不出什么情绪,只轻轻转着手里的石头。

到绥绣宫时,曾同鸣正在给清辞把脉。他的手指搭在她手腕上,眉头却不自然地蹙深了。听闻内侍唱喏,曾同鸣忙松了手起身见驾。

萧煦免了他的礼,走到床边坐下。床上的女孩子像一朵被霜雪侵欺过的娇花,面容苍白惨淡。“怎么回事,还没有醒吗?”

曾同鸣回道:“姑娘应是哀怒伤肝,情志过极,气逆血升,扰乱神明,这才会突然昏仆。微臣以为用些疏肝降逆、活血通瘀的药应该就无大碍了,只是微臣尚有些疑虑……”

曾同鸣说话的时候,萧煦正握着清辞的手,听得心不在焉。她的掌心中有新磨出的伤痕,脖子上缠着白布。这些伤叫他心底有些绵密的刺痛,一时分辨不出来是心疼她,还是心疼她为了别人伤了自己。

他掌心里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萧煦一喜,忙俯身去看她,“小栗子?”

清辞缓缓睁开眼睛,双目茫然地看着空中,似乎还没想起来在哪里。

“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清辞的眼睛动了动,没说话,却似微微点了点头。萧煦叫人送了温水,垫了软枕让她靠着,亲自试了温度,一小勺一小勺喂了点水给她。

因清辞忽然转醒,曾同鸣刚才的话也没说完,只得候在一旁。

清辞喝了两三口就再喝不下去了。萧煦倒没勉强,想起刚才曾同鸣的话似乎只说了一半,便转向他问:“院史刚才说有些疑虑?”

曾同鸣道:“若没诊错,姑娘应该是有了喜脉。但或是月份尚早,微臣还有些不确定。所以有些药要格外小心……”

曾同鸣这些日子没少同这位纪姑娘打交道,皇帝宠纵之情,人人都看在眼里,更别提方才这样柔情万种的模样。是以错认为这孩子定然是萧煦的。但他的话刚说完,房内忽然安静得吓人。

他偷眼觑见萧煦的下颌线在收紧,额角青筋隐现,心中一惊。惊疑不定间听见萧煦开口,“你们都到外面去,谁都不许进来。”声音一贯的沉静,但其中饱含的杀意,又莫名的慑人。

房内的人倏然退了个干净。

清辞也感觉到了他周身的寒意,像弱小的动物嗅到了危险,心底生出了恐惧,下意识地想要往床角缩。

萧煦缓缓转过脸,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提到面前。寝衣广袖,往上一推,胳膊轻而易举地就露了出来。他为她亲手点上的守宫砂,果然不在了!

他的面孔冷得吓人,目光阴鸷,里头却像烧了一丛烈火。清辞想要把胳膊抽开,可手腕被他死死扣在掌中,马上就要被捏碎了一样。

“孩子是谁的?”淬了冰的声音从他牙缝里挤出来。

清辞紧紧抿着唇,女孩子本就失了血色的面孔因恐惧越发苍白,俏丽圆润的鼻尖,渗出薄薄一层冷汗,眸子也蕴了一层泪。娇媄楚楚,骨子里自有一番难掩的婉媚柔怜。叫他不由得去想,是谁挥手折花,摧染芳津?是谁染指了他的小栗子!

“谁的?!韩昭,还是小火?还是别的什么男人!”

他提到小火,清辞的瞳孔猛地一缩,眼眶里的泪再也盛不住,滚了下来。“小火……小火哥哥。为什么要逼死小火哥哥……”

小火哥哥,小火哥哥!

他心底怒火再也压抑不住,瞬间顶了上来,烧得人失去了理智,抬手一巴掌抽在她脸上!

她的唇角立刻就渗出了血,整个人懵在那里。像人赤身扑倒在荆棘丛里,那痛一下就戳进了心深处。她望着他,惊诧、委屈、失望,最后是哀伤,为什么心这样痛呢?

但这深刻的疼痛却彻底将她心底的恐惧击碎了。

萧煦一把揪起她的衣襟,拉到面前,怒不可遏,“小火哥哥、小火哥哥,是不是是个男人,你都要喊他哥哥!你果然是……”

清辞泪眼朦胧中浮起一个凄惶的笑,她抹掉脸上的眼泪。“我果然是?我果然是天生下贱,是不是?那么请陛下放开手吧,不要让我这个下贱的女人,脏了您的手。陛下从前,不就是如此厌恶我吗?”

她轻轻笑望着他,又有一滴泪从她脸庞滑下去,也仅仅一滴而已。

那些被时光掩盖的真相,就这样原形毕露,曝尸在两人面前。他恍惚若不着寸缕身在闹市的人,先是一丝慌乱,接着恼羞成怒。她眼中的不屈和反抗,太陌生,晃了他眼睛。她唇角渗出的猩红的血,也刺得他一阵一阵的疼。

“我教你读圣贤书、明礼教,立身清贞,你怎敢做下这等淫贱之事!不知自爱,无媒苟合、非婚生子!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是不是,你还知不知廉耻?!”

她仰着脸,目光凝视着他,虽然泪眼婆娑,但神色宁静,声音轻柔。

“民女和陛下所读之书,未有不同。书上叫人‘强毅正直,立言必信’。书上说,‘君子主敬以直其内,守义以方其外。敬立而内直,义形而外方。’”

“可陛下做了什么呢?”

“我的画像是你给小火的,对不对?张信从一开始就是你的人,是不是?银铃也是受你安排到我身边的,对吧?你早知道梁厂督是我的舅舅,你让我苦练先皇的字,你可以毫不犹豫地把我扔在先皇的龙床上。”

“陛下,你想过没有,倘若小火没有救下我,那我如今是什么样呢?是守节一死,还是做了你父皇的女人,未来老死皇陵?所有这一切,都是你的一盘棋,对不对?”

“大哥哥,我算什么呢?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呢,我的心不是石头做的呀。是不是一个低贱的人,她的真情也就只配被践踏,不配被珍视?还是说,这世间的规矩,约束的从来都是别人,而不是那些站在云端的人?”

她的声音那样轻柔,可一句接着一句,问得他哑口无言。

“放肆!”他的手又扬起来。

清辞无畏地望着他,再也不是那个会哭着说“害怕”、说“疼”的小女孩了。

那日夜相伴的似水流年,那风雨共度的冉冉韶华,都涌到他心头,他的手终究没有落下。

清辞脱离了他的掌控,慢慢地坐直身,整理好自己的衣衫。“陛下,我出身下贱,可不是不自爱的人。我爱我所爱,非行淫荡之事。每行一步,皆无愧于我心。”

“即便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我的身体,属于我自己。陛下有什么权利操纵我呢?既然您如此轻贱我,为什么一定要把我留在这里?”

“陛下到底当我做什么呢?我不是奴婢,也不是后宫里的嫔妃。奴婢做到了年纪也要放出宫的,就算是公主,到了年纪也要嫁人的。这宫里只有一种女人可以永远陪着陛下,那就是陛下的嫔妃呀。”

“那么陛下,你当我是什么?”

她一直温柔弱小,可又那么坚韧。他忽然发现,他可以让天下臣服,却无法让一个娇弱的女孩子全然地听命于他。

他的每一步,都是有所计较考量过后的决定。是的,这个女人能动摇他心神片刻,却无法撼动他心中早自成的原则,让他乱了方寸!

然而,果真如此吗?

她终于问了他自己都不敢问自己的问题,他到底当她是什么?

他以为她亏欠了他,他以为她就该补偿他,他以为她卑贱,活该被人利用,他以为他能掌控她的人生……他最擅长算计人心,可到头来却漏算了自己的心。因为一直逃避这个问题,所以不清不楚地留着她,用一点往日情分去掩盖他心底见不得光的欲望。

他的盛怒的面孔忽然软弱下来,又变回了当初澹园里那个受了伤的少年。目光里透着偏执的光,仿佛要被夺去心爱玩具的孩子。

“小栗子,你说过要一辈子陪着大哥哥的。”

对,她说过。那时候他说,“我们都有父兄姐妹,又都没有。小栗子,往后这世上你可愿做大哥哥唯一的亲人。不论如何,我们都不要离弃彼此,不会背叛彼此。”

她说,“大哥哥,阿辞会照顾你一辈子。”

清辞垂下眼,凄然一笑,“可是大哥哥已经不是大哥哥了呀。你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这些,我只想问问你,这些是不是都是真的?”

“梁厂督答应过三叔公,会把书讨回去,先皇都要允了,是你的人在先皇面前进言,阻止了;大哥哥说,有一天我也可以走进鸿渊阁,可是你又暗示我父亲,让我永不能嫁人;大哥哥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

“真的是这样吗?大哥哥答应过我的事,没有一件,哪怕一件兑现过。而我,自始至终,从来没有背弃过大哥哥。”

“大哥哥教我,‘一言贵于千金,一诺重于千钧’;大哥哥教我,‘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我都牢记于心,可大哥哥都忘了吧?”

“既然大哥哥什么都做不到,那么就当我们从来什么都没有说过。如果我只是你的一枚棋子,请你像对待一枚棋子一样对待我。既然已经无用,可以弃、可以毁。”

“陛下已经有了您想要的一切……我替陛下高兴,真的。”

“我也不再奢求大哥哥的真心,就像,我再也不会奢求我父亲姐妹爱我一样。我什么都不要了。”

她这样平心静气,平静得叫他害怕。小栗子想要的很多,但面前的纪清辞,什么都不要了,他用什么去抓住一个无欲无求的人?

他以为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可“浮生却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岁月一双无情手,早将世人捏扯得面目全非。

他的脑中嗡嗡作响,痛极失笑,“你什么都不要了?”她不要他了……

他猛地捏住她的下巴,想要捏碎她、毁了她、砍成泥、烧成灰,从此日日夜夜只能陪在他身边。他冷笑,“你只要韩昭对不对?你要去找他对不对?孩子是他的?”他手下又加重几分力气,她的脸在他的掌心里也变了形,仿佛被挤出一个不屑一顾的轻笑。

清辞说不出话,也不想说话,不想看他,目光默默地落在那香炉里袅袅腾起的轻烟上。

呵,果然是韩昭!

乞干人异动,他本要御驾亲征。但立国之初,朝中动荡,他无暇分身。韩伯信受了重伤,韩昭请战,他立刻就允了,并不留质。是因为那年同韩昭深谈过一次,他知道韩昭是怎样的人。

韩昭去纪家逼娶,他知道,因为纪德英第二日就上本参了韩昭,这亲事他不认。那日韩昭同清辞在城门前分手,他知道。他对于男人所谓的真情不屑一顾,何况是韩昭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笃定两人再无可能。

后来她偷出宫去,他也知道,只是他政事繁忙,无暇细顾。更是因为他向来自信自己对她的教化。后来派时影将她追回来,她走得那样干脆,他便也没往心上去。谁想到她竟然!

他疯了一样抓住她的肩膀,捏得指节作响。“你怎么敢?!你敢离开我,就不怕我杀了韩昭?!”

清辞终于把目光投回到他脸上,“陛下,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人啊。你太了解我,所以可以用很多东西困住我、利用我;可我也了解你啊。我知道陛下的宏愿,知道陛下的理想。”

“陛下就算杀了我,也不会杀他。你还要他给你守边疆啊。”她微微笑了笑。

她那样疏冷的笑刺痛了他的眼,面容狰狞,“朕不杀他,但朕也不会让你留下他的孽种!”

“曾同鸣进来!”他高喝一声。

“陛下……”她打断他。她的肩被他捏得生疼,忍得辛苦,说出的话也有气无力,但除了淡淡的哀伤,什么都没有。没有惧怕,没有惊慌。

“陛下要想伤害我的孩子,我这样一个弱女子,真的无力阻止什么。可,我还可以死掉呀。我读过那么多书,知道成千上万种的死法。”

她轻轻笑了一下,两串泪同时滚落下来。“要是我的孩子有什么意外,陛下,你看到的,一定是两具尸体。”

萧煦瞳孔里泛起凶狠的波涛,眼前这个女人是谁?他的小栗子呢,是谁偷走了他的小栗子?

“你竟然敢威胁朕吗?”

“民女不敢,陛下是没有软肋的人,不会被人威胁到的。民女只是在告诉陛下我的选择而已啊。民女卑如蚍蜉,不敢有撼天之心,更没有撼天之力。”

民女,陛下……这是他们之间难填的沧海,不可逾越的迢递关山。

是他把她推开的,自始至终,他在不断地推开她。可到此刻,他才明白,她跟随着他,是因为她愿意;可当她不愿意了,就会毫不留情地走开。可他怎么办?他的一颗心,被她带走了,她若要离开,如同要挖走他的心。

她不可以,他不允许!

他毫无征兆地把她紧紧抱住,低头去吻她,“打掉孩子!小栗子,我既往不咎,好不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迟来的拥抱,并不是小时候憧憬过的那样温暖;迟来的深情,是这样荒诞可笑。

这个拥抱,再不没那个大哥哥的温柔,而是充满凶狠的掠夺。她推着他,拼命地躲开他的唇,“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她这样厌恶他,这样抗拒他!他彻底陷入不可自拔的疯狂里,妒忌吞噬着他,一想到她被人染指过,那人的手拂过她纯洁的肌肤,那人侵略进她的身体,那人让她有了身孕……他想到这里就想杀人!

他一把撕开她的衣襟,欺身而上。心底暗无天日的欲望冲出牢笼,四散奔流。是这样的,原来他想的,就是这样。亲吻她、抚摸她、占有她,让她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永生永世纠缠在一起,再不分开。

清辞从来没这样害怕过,她躲闪不开,终于嚎啕大哭了起来,“大哥哥……”那样害怕,那样软弱。

这一声叫他寻回了一点理智,他抬起头来,她脸上全是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哥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阿辞好怕……”

他像被回忆猛地扯回了岁月里。

“大哥哥,你别难过啊,吃了药就会好的。”

“大哥哥,阿辞以后做你的眼睛。”

“大哥哥,这个好吃,给你吃。”

“大哥哥,你笑起来真好看,你要多笑一笑啊。”

“大哥哥,我好怕,让我在你边上待一会儿行吗?就一会儿,我保证不会打扰到你。”

……

“我不要做你的大哥哥。”他的眼中有了悲意。

“你要做什么呢?”

是啊,他要做什么?做她的男人么?

他从她身上退开,清辞得了自由,忙抱住被子,缩到角落里,惊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缩成一团,抵御的姿态、防备的眼神……

理智重新回到他身上,那张脸也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冷淡。“既然你要背弃我,从今天起,世上再没有大哥哥,也没有小栗子。”

清辞的心还是痛的,被欺骗的痛,被侵犯的痛,失去曾经的痛,远离爱人的痛……所有的痛此刻都交织在一起,让她猛地呕吐起来。

萧煦冷冷地看着她,心也没了知觉。

“既然你要跟着韩昭,那就去尽你将军夫人的本分,留在京中为质,直到他为我荡平北疆,直到交出兵权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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