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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吧。”我的心软下来。好像一夜之间,她就削光了自己所有的棱角,看起来这样虚弱。

“我不想死在医院,太难看。”我去捂她的嘴,结果她还是说了出来,“你们都是白痴,我不傻,我不怕死的,因为人活多久都是天定的。我只想死在他怀里,美美地死去。”

“胡说八道!”我呵斥她,她嘻嘻笑。

阿南推门而入,脸上神色灰白,我已经明白了一大半。

“我们回家。”阿南说,“家里舒服。”

“回家喽。”夏花勾着阿南的脖子,荡着裸露的双脚,跟病房里其他病友打招呼:“我们天上见!”

幸好无人和她计较,只当她是个疯子吧。

回到家,阿南就叫我给毒药打个电话,让他赶紧来北京。我思考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决定打,他却没接我的电话,第二天,他竟然关机了,我给他发了短信,他也没回。对夏花的生死,他好像根本也无所谓。

我想起他以前曾经说过,如果我不接他的电话,他就会消失不见,让我永远也找不着他。又也许他大概从晶晶那里听说了我去深圳的事,连哄我都嫌费力气。既然他不提,我又有什么可质问的呢?我们两个人,就这样,一南一北,第一次如此默契地,没有一句争吵就进入了冷战状态。

而夏花的病在接下来的两天里算是真正进入危险期,病魔终于开始施展威力,我也算是见识到了这个病的厉害。

她变得一点也不能见光,阿南买回厚厚的遮光布,把她整个屋子都糊得密密实实,像个严丝合缝的纸盒子。接着是持续地发烧,吃下去的东西会吐出来,烧厉害了就满嘴胡话,偶尔醒着的时候,她只会说一句话。

“疼,阿南……”

她几乎没有办法说出什么完整的句子,也没有力气再说。不知道哪天飞进去一只苍蝇,叮在她脸上,她有感觉,但实在没力气驱赶,就呜呜地哭。

她再也不是那个无所畏惧天不怕地不怕的夏花,在疼痛面前,她无条件地缴械了。

疼得挨不过去的时候,阿南替她打止痛针。一天一针,有时候实在挨不过,就是两针。一天中只有打完针那两个小时,夏花是安静的,她熟睡,呼吸变得匀称,有时还会出一身汗。

那几天,阿南快把他一辈子的烟都抽完了。

因为她的屋子里太暗,我已经好久没有仔细察看过她的脸。那天,为她擦身的时候,一摸到她身上的骨头,我差点丢掉手上的毛巾。

“瘦了。”她感觉到我手的颤抖,嗫嚅着说。

我用热乎乎的毛巾擦她的肩膀、手臂,尽量避开那些深红色的皮肤,怕一沾到水它们就会化脓。

那段时间,北京的天气也是奇怪得很,每天都是没完没了的下雨,一点都不同往常时的天气。那天我买完菜刚到家,墙上的一块墙皮忽然毫无征兆地剥落,毫无征兆。这还是一个新家啊  ,刚装修完没几天,我忽然被一阵悲伤抓住了呼吸,冲进夏花的房间,听到她正在和阿南说话,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是谁?”

“马卓。”

“老爹你先出去,让我和马卓说说话。”

阿南依言出了房间,替我们关上了门。

我握着她的手,那哪是一双手,瘦到只剩下骨头了,握在手里,像握着一个单薄得一捏即碎的塑料杯一样。

“你们吵架了么?”夏花问我,“他电话一直不开机。”

我点点头。

“你答应我,离开他。”她终于缓慢虚弱却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

我的眼泪已经落满衣服,她好像感觉到了,另一只手也伸出来,够啊够,好不容易够到我的脸。

“别哭啊。”她的手指触碰到我的脸,来回摩挲了几次,终于丧失了力气,轻轻盖在我另一只手上。

“夏花,我难过……”一生之中,再多伤害折磨,都没有任何一次让我脆弱至此地步。那种在深夜梦回时候的锥心之痛折磨着我,仿佛再也无法握紧拳头重获坚强。我哭得更厉害了,怕阿南听到,我只好捂住自己的嘴。这么多天来,我强撑着,不敢告诉任何一个人,但我一天也没有好受过。我夜夜夜夜自责:为什么要认识他?为什么要在一起?我与他纠缠不清这五年多来,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次离开的机会我却一次都没有抓牢?而今日最终自酿苦酒,自食其果。

“别难过了。”她还在很慢地说话,说了好长一段话,“不是你的问题,真的不是。你们注定不是一个世界的,马卓,你高高在上,你有追求,而他只是一个凡人,他一辈子也到达不了你的高度。所以,离开他,只有你离开他,他才可以活得下去,我就这一个弟弟,我不想他像我一样短命,马卓,算我求你,求求你!”

我泪眼蒙眬。除了握住她的手以寻求力量,无言以对。

昏暗之中,林果果像是借着她的身体,在这一刻还魂而来。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惊为天人的面孔,她们如此相像,好像我拼尽全力地靠近,就是为了今日这盈盈一握。

大概在天上的她,也不忍心再看我在这没有出口的迷宫里一次次走失又一次次冲撞得血肉模糊精疲力竭了吧。

“答应我。”她轻声重复着。

“好。”我擦干泪水,吐出了这个千斤重的字。

她了却了心事,双手重新缩进被子里,说:“好。马卓,你替我开开窗,再把你爸爸叫进来,好吗?”

“可你不能见光。”

“我好久没见光了,让我见见。”

我掀起遮光布的一角,一束强光照射到她的被子上,她在被子里动了动。阿南推门进来,手里握着两只酒杯,一瓶开启的红酒。

“马卓,扶我坐起来。”她对我说。

我扶她坐起。今天,她的精神似乎颇好,她用手拍拍自己身边,阿南走过去,坐下。

“你答应我的。”她说着,接过一只酒杯,尽管花了大力气,手仍然颤巍得厉害。

阿南替自己倒了一小口,也替她倒了一小口,然后,他们碰杯。

夏花几乎是躺倒在阿南怀里,他们的胳膊交缠在一起,阿南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绕过她瘦弱的胳膊,等她先喝一口,自己才喝一口。

我抹着自己的眼泪,却越抹越多,紧咬着下嘴唇,死死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想这口酒很久了,阿南哥。”她勾着他的脖子,用撒娇的口吻说,“喝了交杯酒,我就是你的新娘子了。”

阿南什么也没说。他把她慢慢放下,盖上被子,落下窗帘,开始摸索着给针管上药水,替她打针。

凌晨约3点半,阿南推开房门走出来,从他的眼神里,我已经读出了一切。

他紧紧拥抱我,低低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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