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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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了凶案的现场,在白天的光线下看起来,仍然有几分阴森。

为了保护现场,客堂间这一块拉着红白相间的绳子,有一个警察坐在门框上打盹。

隔着绳子,郑主叶远远望着客堂间里倾倒的桌子,上面乱七八糟的洒了一地的饭菜,盘子有的碎了,有的没碎,奇怪的是有碗面依然坚挺,已经坨起得不成样子了,仍牢牢粘在碗中,插着一双筷子。郑主叶讶异了一秒钟,为何面碗里有深色的东西,她昨晚下的,明明是一碗清汤阳春面,但她马上又反应过来,那是溅进去的血迹。

昨晚发生了什么,被这保护线一拉,似乎就是一场幻觉。保持着倒塌状的桌子,地上大片的血迹,粉笔画出一个人形,郑主叶心里明白,那就代表她老公陈家桥。

而陈家桥已经死了,被他儿子弄死了。

守着门框的警察忽然醒过来,看到郑主叶这么站着,他飞快观察了一下这个死者家属,便又准备继续睡过去。

但郑主叶忽然说话了:“我要过去。”

警察扶了扶帽子,站起来:“你不能过去,这里是现场。”

“这里是我家。”她轻声软语,背后却积聚着一股极大的怨气。

“是啊是你家,大姐,但因为发生了杀人案,所以这里要保护起来。”

郑主叶忽然有股火气冲上来:“人已经死了,你们保护什么保护?都已经多少天了,我要去厨房烧个饭都不行。”

“你不要激动,再过几天,取证完了就可以了。”

郑主叶觉得自己脑子里嗡嗡的,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在酝酿着更大的发作。但这时候她看到郑迟从外面回来,手里还端着个碗,碗里是一坨葱油拌面。

郑主叶扭过脸,背对儿子面冲警察,把声音提到最高:“这是我家,我要去烧饭,你们要把我和儿子活活饿死吗?”

警察蒙了。

郑迟一手拿着碗,一手上来拉他母亲:“妈,算了,算了,我在外头吃过了。你看,我还给你带了面回来。”

郑主叶一转头看到郑迟的脸,忽然把矛头又对准了他:“吃过了?好的不学,就学这些坏习惯。在外面吃那些不干不净的。”

前一夜发生过了凶案,一大早就有人在郑家老宅游游荡荡,就想看些新鲜热闹,郑主叶的咒骂倒是遂了他们的愿。院门敞开着,郑主叶音量越来越高:“我们还要不要生活?这事有完没完?还要给你们这些人看热闹,你们这些脏东西!”

郑主叶一边骂着,一边心里觉得痛快淋漓。她挣脱了郑迟往门口又走了一步,看热闹的人群似乎被他吓住,也集体往后倒退了一步。

但有个人未动丝毫,郑主叶看见她气更不打一处来。

是陈家桥那个姘头的女儿,叫洪柚。十七八岁的年纪,便发育得丰腴漂亮,再加上人长得高挑,真是像极了她那个不要脸的妈,那个叫洪燕的女人。

郑主叶死死盯着洪柚:“你们去问问卖炸鸡的啊!问问她们一大一小,到底对我们家老陈做了什么?!”

人群转向手里拎着两个炸鸡纸盒的小女孩,她到底年轻面皮薄,一下就露出窘迫尴尬的神色。

郑迟拼命地拉着郑主叶的衣襟,几近哀求:“妈,进去吧。”

警察似乎也在这个苦命丧夫的女人面前败下阵来:“别激动啊大姐,别激动,你们啊,看什么看,散了,回家去。”

郑迟放下盛着葱油拌面的碗,把老宅的门砰的一声在洪柚脸前关上了。

郑主叶和衣趴在桌上睡着了,她醒过来的第一件事是看了眼钟,凌晨三点。

对于刚才的梦境,她习以为常,最初的几年,她会在梦中愤怒,想要使大力骂人、打人、挣脱,但最后的结果都是自己哭着醒来。这些年,她已然平静,一遍又一遍把之前的事情在梦里再经历一次。她越来越麻木,如同一个贫穷的人,领到一碗做得半生不熟的救济饭,也许里面还混有泥沙,但安安静静吃下去,也填充了自己对悲伤的饥饿感。

郑主叶整理了一下放在小桌上的菜谱本子,刚才一下睡过去,把其中一页压皱了。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下,确定郑迟还没回家,柏嘉也还没回家。

在裘家的多少个夜晚,她都是边誊写菜谱,边等着儿子儿媳回来。眼前的美满得来不易,她要用最笨拙的方式守住。

想一想自己,曾经也是有可能嫁个老实男人,在小镇上相夫教子过一辈子的。

当年郑家是远近闻名的中医,平风镇人人皆知郑大夫医术好品德高,住着全镇最好的一所老宅子,却不晓得好大夫一般为人耿直且清贫:宅子是祖传的却年久失修,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郑大夫也不会收几个钱。同样这也造就了郑氏夫妇的独生女儿郑主叶心性清高,在镇上卫生所的药房上班,一心要跟父亲一样当个医生,却不会给镇上那些傻小子们有任何追求自己的机会。做媒的人一开始要把郑家门槛踩破,之后却慢慢都说起了郑主叶的闲话:傲慢、自视甚高、真的嫁给了哪家也一定不会甘于操持家务侍奉公婆。所以,就等着看她能找到一门多称心如意的婚事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如那些乡邻所愿,“毁了她一辈子”。

郑主叶从没跟儿子说过,他的父亲根本就是个流窜作案的强奸犯。郑家老宅院墙老朽,早年间豁了条缝,没钱修理,之后因雨水越开越大。有天夜里,有人路过此地,从墙洞潜入老宅,也许一开始只是准备小偷小摸点东西,却不知为何误入了郑主叶的卧房。夜黑风高,郑主叶瘦弱惊惧的样子,更让此人兽性大发,三下两下按着郑主叶便侵犯了她。之后的两三个月,郑主叶都没敢跟父母说这事。直到月事迟迟不来,又开始恶心干呕,她才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去自己药房给自己开了猛药,连吃了三四剂,腹内剧痛,这小家伙却还是顽强地固在她体内。郑主叶辗转难眠了几夜,竟然又隐隐感受到胎动,这让她心头一软,决心还是把孩子生下来。

最大障碍,还是告知父母。她记得父亲捶胸顿足,大呼“为时已晚”,也记得母亲泪水涟涟,狠扇了她好几个巴掌。郑主叶觉得屈辱,但也心中不甘,不解这明明是别人的暴行,父母为何以她为耻。眼看着自己肚子一天又一天大起来,郑主叶母亲替她编了一套说辞,以后要有人问起,就说郑主叶嫁了个海员,长长远远地出任务去了。但郑大夫仍然不满女儿怎么就丢了他郑家一世清誉,治病救人做了多少善事,还是把大写的恶留在了自己女儿的肚子里。

就在郑迟出生的前几天,郑大夫脑梗了一次,虽抢救过来却已言语不清卧床不起。等郑主叶生产完,儿子出了月子,郑大夫也抱着怨恨归西了。郑主叶在父亲临终前,抱着瘦瘦小小的儿子去看外公最后一眼,郑大夫却扭头不语。郑主叶想替儿子求个好名字,父亲也不理。她哭着跟郑大夫辩白,但这一切难道是我的错吗?郑大夫只说了一句:一切都太迟了。过了几分钟,一口痰卡到老人喉咙,郑大夫作死不瞑目状抬头看着天花板,却始终不肯看外孙和女儿一眼。郑主叶的倔强也上来了,她抱着孩子就出了医院,回到家给他把名字登记成了郑迟,取的便是“一切都太迟了”的意思,她偏要这种报复的快感。

郑迟是郑主叶和自己母亲一起带大的,就算有提前编好的谎话,人性的恶意和多疑也断不会轻易信了这种父亲是海员的说法。镇里人的闲话编织出多个版本,一个比一个恶毒,郑主叶一边在老宅喂奶洗尿布,一边慢慢练就充耳不闻的神功。但她母亲就算对女儿外孙心软,却还是脸皮薄,再加上帮着女儿带孩子兼操持家务,劳心劳力且心中积郁,在郑迟六岁时候也撇下郑主叶去了。

要如何生活下去,对郑主叶已经不是大问题。她在药房业务过硬,郑迟一满周岁,她就回到镇卫生所上班挣工资。领的钱不仅能供家用,还请得起一个邻居的聋哑老婆子在日间照顾郑迟吃喝拉撒。

让郑主叶操心的是郑迟上学的事情。她已经在心里发誓要把这孩子培养成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一个不会这辈子就待在平风镇这种小地方被人耻笑的人。

上学是第一步,但郑迟不是婚生子,办不了户口就上不了像样的小学,上不了好学校,所有的报复都是乌有。这种时候,郑主叶便放下了少女时的矜持,托了媒人给自己相亲。那段时间,她曾经短暂地觉得自己的运气好了一下,那就是在相到第三个人的时候,就遇到了陈家桥。

陈家桥是邻村人,比自己大挺多岁的,丧偶,前妻生了个儿子,那年十四岁。别的不重要,陈家桥那时刚调任到平风镇,当平风中学的校长,别说镇上的中小学,就连县一级的教育系统,他人头也熟得很。郑主叶没有听媒人的话,穿粉红或者大红色去见陈家桥,她找了件鹅黄色的尖领子真丝衬衫,烫好了,解开最上面的一粒假珍珠的纽扣,配了条藕荷色的裙子,不施粉黛去相亲。而这个陈家桥来的时候,竟然还带着儿子,父子俩都是那种浓眉大眼的外形,方正面孔,一老一小皱起眉头都是一个样子,呆呆看着她发愣也是一个样子。郑主叶看着这父子俩笑出了声,这一笑让陈家桥赞她“明快”。

郑主叶心想,不愧是语文老师出身,形容词都不一样。但她自己心里也知道,明快这个词,与她并无关系。当然,只要陈家桥喜欢,只要他持续喜欢,她也许也能一直像那天一样,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外面的门发出轻轻的推开声,打断了郑主叶的回忆,她一听便知是儿媳妇回来了,赶快起身去迎。

柏嘉蹑手蹑脚地换鞋,一抬头却看见婆婆对着自己招手,吓了一跳:“妈,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正好在整理菜谱,”郑主叶忙不迭地接柏嘉脱下来的大衣,“用你上次给我买的工作手册,黏在一起,又多了好多页。”

“哦,妈,”柏嘉想了想,还是得解释一下,“这几天我住在我妈那里都没回来,让您担心了。今天晚上本来想早点回来的,但我妹妹忽然不舍得我了,所以又多待了一会儿。等她睡着,又跟我妈聊了一会儿,才到这个点了。”

“没事啊,这个都理解,”郑主叶顿了一下,“但郑迟还没回来。”她说得有几分愧疚。

“哦,那他肯定有事吧。”

“嗯,那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夜宵?”

“太晚了,不吃了,您也早点睡吧。”柏嘉一边说,一边走上楼去。郑主叶就在原地一直站着,目送着自己儿媳妇进房间。她听到房间门咯嗒一声,刚想转头回去,却听到柏嘉的声音:“妈,那我还是吃点吧。”

郑主叶给柏嘉下了碗荠菜馄饨。拌的素馅,剁碎的荠菜里加一点点豆腐干,一点点冬笋末,滴一点香麻油,味道调和得温润。

柏嘉两口吃一个馄饨,不时停下来喝一口热汤。郑主叶怜爱地看着她,想着如果当年生的不是儿子,而是个女儿,那可能会乖一点,她也会对她更宠一点。不像儿子,郑迟脾气够倔,叛逆行为一箩筐,是被她打大的。

想什么呢,现在人家是自己的儿媳妇,也跟女儿是一样的。郑主叶看过其他婆婆是如何苛刻儿媳妇的,但她是真心觉得,有个好女孩肯嫁给自己的儿子,那已经是很幸福的事。再说了,当婆婆,也都是从女孩走过来的,自己吃了太多的苦头,眼前这个小姑娘,她不想她受委屈。

想到这里,郑主叶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妈?”柏嘉察觉到郑主叶极细微的一声唏嘘。

“没什么。这馄饨味道还可以吗?”

“很鲜。”柏嘉放下碗,“妈,您说我去学学厨艺,您觉得好吗?”

“你要学什么呀,家里我做饭就可以了。”

“就是想学着玩一下,也是一种放松。”

“那你跟我学呀。”

“那我不敢,”柏嘉笑了,“妈您是厨艺高手,我是完全白痴,等我在外面先掌握了一些基础,再来跟您切磋。”

“哎呀,那去外面学,还得花钱。”

“这倒不重要,就看老师教得好不好。”

“但是柏嘉啊,”郑主叶忽然忧心忡忡,“他们要是让你拿刀切肉,你行不行啊?”

“这个问题我还真想过,”柏嘉认真地回答,“其实我不能吃肉这件事,好像不影响我做手术。做手术,也是一种切肉,对吧?”

“哎哟,大晚上的,说得吓人。”郑主叶嗔怪地说,“我一直以为你就是因为动手术太多了,所以看不得肉,只能吃素。”

“很复杂。”柏嘉陷入了沉思,“但我就是想学一下怎么做饭。”

“柏嘉啊,你不会是为了郑迟吧?”

“那也有一点吧。”柏嘉吃完了最后一只馄饨,“但也不全是吧。”

“那你再想想吧。”郑主叶站起来收拾碗碟,赶柏嘉去睡觉。

为了男人烧饭,又有什么意思呢。郑主叶清理好厨房,回到自己的小隔间。儿子不回来,她还是睡不着,干脆再抄几个菜谱,都是春天做野菜的方子,柏嘉会喜欢吃。

郑主叶戴上老花镜,打开一本明快色彩封皮的《主妇私房菜300篇》,封面上的“主妇”歪着脑袋,端着一盆看上去冷冰冰的全家福,笑得也很“明快”。腰封上有句话,是大俗的,却也是最好用的:要抓住男人的心,就要抓住男人的胃。

她不是不明白这句话,前半生也都是按着这句话去做的。自从嫁了陈家桥,郑主叶心里知道,这是她第一段正儿八经的婚姻,跟一个男人过日子,且有了一大一小两个儿子。这样突如其来的家庭结构,别人可能会挑剔,郑主叶心里却是满意的。

她原本就是手巧心巧的人:曾经家庭殷实,也尝过很多珍奇滋味,知道不少优质食材;受父亲耳濡目染,又在药房工作,她又特别懂得掐准分量配比,无论是药剂还是食物,都要落在精准调制的点上,才能治愈身体,打动味蕾。

结婚那天,洞房之夜,陈家桥送了她一本大大的工作手册当礼物,她又扑哧一声笑出来。

“怎么了?哎,我确实不大会送礼。”陈家桥挠头,样子憨厚可爱。

“没关系,感觉像老师送学生。”

“那我真就是习惯了,怪我了,好为人师过了。”

“没有没有,这个本子,我还可以派蛮多用场。”郑主叶用手摩挲着手册封面,感觉粗糙厚实,但很舒服。

“哦,那就好,”陈家桥松了口气,“我看你平时喜欢写写画画,贴菜谱剪报,所以就送你一个大本子,你可以都收集到一起。”

“也可以用来买菜记账。”

郑主叶思考着,陈家桥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关了灯:“随你喜欢呀。”

从此以后,郑主叶便把每天烧菜作为最重大的任务,每天起床先去早市备好最新鲜的货,上班之前给全家做好早饭,下班后又去晚市,追加一些价廉又实在的料,回到家速速开始准备晚饭。陈家桥工作任务重,讲课费中气,她给他一周加炖两次放了药材的滋补汤羹;大儿子陈雪枫正在长身体,她就寻觅各种可以让男孩蹿个子的材料,活鸡鲜鱼现宰黄牛肉,逼着他多吃;更不用说早被她养成刁嘴的亲儿子郑迟,普通餐食已经不够他挑的,每天都要换花样,隔了夜的饭菜一概不吃,且郑迟上了小学后就开始叛逆,总琢磨着要偷偷吃点学校门口小摊贩卖的零食点心,郑主叶怕不卫生,明令禁止,同时也开始了另一番“较量”——既然外食撩拨儿子的好奇心,自己就要把家里的吃食做得更好,把儿子的口味赢回来。

她觉得自己不会输给任何人,也不想输给任何人。既然有了一个家庭,就要用最温柔的手段,把里里外外都维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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