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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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陈家桥几年后出轨了那个叫洪燕的女人,郑主叶才醒悟过来。家这个事情,便如同小孩子玩的肥皂泡一样,要吹到巨大,须得小心翼翼,细工慢活,但要一下破碎,毫无踪影,那也是一瞬间的事。

现在儿媳妇也面临了一样的事,这可如何是好。郑主叶想到这里就心痛,她放下笔,把书倒扑在桌上,瞥了一眼封面上那主妇的假笑。

柏嘉会不会已经知道了?不会吧。她有任何途径知道吗?有的。就算没有,如柏嘉这么聪明,她也能猜。当初自己就是这样猜到的。

所以柏嘉要去学厨艺了,她的动机若是要挽回自己儿子的心,郑主叶这么一想,便觉得又是欣慰,又是心痛。如果郑迟和自己单独在家,自己必要找到机会,狠狠痛揍他一顿的。这么好的家,这么好的妻子。

郑主叶感觉有一股气顶住了自己的心脏,再往上一点,直戳自己的喉头。男人,怎么男人都这样。郑迟甚至都不是陈家桥的亲生儿子,这点上倒一模一样!她气得全身发冷,心里绞痛,忍不住搓手搓脚,不知如何是好。但那个勾引儿子的女人竟然在这时候死掉了,如神助一般。

郑主叶停下来,长出一口气,想到大年三十那天,柏嘉和亲家公忽然要去医院做急救,她赶快使眼色让郑迟跟去,怎么也要等柏嘉加完班把她接回家。但没想到的是,儿子回来,说老婆心情不好暂时回娘家了,紧接着,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什么,你说谁死了?”

“她单位同事。”

“叫什么名字?”

“我哪知道叫什么名字,你也管太多了。”郑迟面如死灰,不愿再说太多,径直上楼关门休息,一天都没出来。

郑主叶戴上老花镜打开手机,一笔一画搜索着,终于蹦出来几条相似的新闻:“本市双清潭医院一医生遇袭不幸身亡。”

“死者孟某。”

“死者孟某杨。”

“死者孟杨。”

配上照片,郑主叶确认,这就是她在医院里意外逮到的那个跟她儿子在器械仓库里乱搞的女医生。

郑主叶摘下老花镜,靠在椅子上,身体战栗着,她不敢相信,儿子秘密出轨的对象会以这种方式,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宛若当年的陈家桥和洪燕,也是如此惨烈而突然地,双双消失在她眼前。

郑迟离开后,洪柚给自己炖了锅牛肉。

深夜炖肉,对她来说可能是最解压的事情。披着睡袍,打开煤气开关,跳动的蓝色小火焰让牛肉和汤汁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声闷响,隔十分钟掀开锅盖看看,一股热蒸气扑面而来。每开一次,涌出的味道都会有一点点变化,从粗鲁的荤肉味慢慢转变为醇厚的香气。

最后一次掀开锅盖的时候,牛肉已酥烂,不用筷子戳,洪柚也可知这肉咬上一口会是如何地丰腴肥嫩。关完火一抬头,她又看见母亲站在自己面前,一脸恨恨的神态。

“你要跟这个男人纠缠到何时?”

“我是为了你。”洪柚冷冷回答,把锅端下灶,放在桌子上的一块旧锅垫上。

“已经不需要了,你好好地,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找个人结婚,生孩子,跟别人一样,安稳一点。”死去的母亲一如既往的语气严厉。

“但你啊,”洪柚坐下,用筷子夹起一块肉,“你还不是一辈子都被男人骗,好不容易有段时间,你一个人带着我,平平安安的,最后还不是遇到陈家桥,为他丢了性命。”

“我的性命不是他拿走的,是我自己决定不要活了。”母亲声音哀怨。

“我真的不明白,你自杀想要自证清白,但根本没人在意。”洪柚嚼了几下肉,心想大意了,这肉果然还得再炖一会儿,“现在还是让我来,帮你把这清白还给你。”

“你不要再跟郑家那个男孩发生任何关系,我就谢天谢地了。”

“你啊,你不要一副什么都是为了我好的样子。那天你自说自话去死的时候,有问过我意见吗?你死了还这么跟着我,有问过我意见吗?”洪柚关上锅盖,心想。这次一定要成功,只要把事情真相搞清楚了,母亲的冤魂也会散去了。

她犹记得,母亲走的那天晚上,也是先炖了这样的一锅肉,让她细心照看着火,然后就去到楼上房间,把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

在这之前,洪柚一度以为母亲已经释怀了,竟然重新有心思做饭了。她欢天喜地地照料着这锅肉,隔十分钟看一看,准备等到炖得酥烂了,叫母亲一起吃顿好的。毕竟这凶案发生的十几天来,她们母女都没吃过一次像样的饭。

一切都从那个她和郑迟吵架的大年三十傍晚开始。

那时候,陈家桥还没跟郑迟母亲离婚,却已经堂而皇之地成了自己母亲洪燕的情人,吃住在洪家已有一个月。

洪柚一开始不反感陈家桥,对他一直有几分尊敬,毕竟是自己中学的校长,还总教她说,女生要跟男生一样读书自立,不能总想着未来嫁人了事。但没想到的是,这样满口道理的人,却背叛了妻子,跟自己母亲迅速相好上。

母亲洪燕单身已久,洪柚也体谅她独自做生意不易,但偏偏挑自己喜欢的男生的继父好上,洪柚只觉得成年人自私起来,比小孩子还不讲道理。

人只能挑一边,毕竟母亲是唯一的亲人,所以大年三十去赴郑迟的约,洪柚已经想好了,那就是他俩的诀别。

但再后来呢。

洪柚觉得头疼,但每到深夜,她仍会逼自己回忆起那些日子,最好清晰点,再清晰点,清楚到她能重新看到现场的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每样东西放置的地方,血迹喷洒的方向,以及桌面上每一种食物。

这样就能洗清她母亲洪燕的冤屈。

那天被郑迟带进郑家老宅,案发地是在一进门的客堂间。

圆形八仙桌一边倾倒,所有饭菜从盘子里泼洒出来,滑落在地上,有的盆子碎了,有的没碎。很奇怪的是,有碗面被喷溅上了大量血迹,却没倒出来,而是坚挺地坨在碗中,上面还插了一双筷子。

陈家桥倒在血泊中,一息尚存,脸上却已经没了活人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奇怪的垂死吸气声。

餐桌后的半面墙溅上了血,郑主叶就瘫倒在墙根处,似乎已经神志不清。她一边淌着眼泪,嘴里发出干号声,一边却以冷眼看着刚赶到的那三个人。她身上的血迹很少。

陈家桥的大儿子陈雪枫站在楼梯口,身上沾着大量血迹,手里提着一把刀。

洪柚纵然拿出最冷静的态度打量着现场的一切,也被这场面吓得脚一软。

陈雪枫手里的是把剔骨刀,处理活鸡的那种。洪柚记得,自己家里也有这种刀。这个青年,面部表情是一种兽类刚撕咬过的狠劲,眼神中却透露出兽类受伤后的软弱暗光。

是陈雪枫动的手。

洪柚对自己说,别慌,如果他还要再扑过来,我就先保护好母亲。

但陈雪枫久久没动,倒是洪燕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叫了一声:“救护车!怎么没人叫救护车!”

陈雪枫竟然开口了,语气很沮丧:“没用了,他就快断气了。”

洪柚眼见着母亲不顾一切冲上去,揪住陈雪枫染血的领子:“你动的手?你怎么下得了这个手?他是实在放不下心,才回来跟你们吃年夜饭的!”

“我失手了,我这就去自首。”

陈雪枫呜咽着,任洪燕摇晃着。但郑主叶忽然又从地上跃起来,扑到洪燕身上拉扯她,两个女人瞬间打成一团。

“要不是你,他不会死!”

洪柚下意识冲上去拉架,却听到郑迟大喊一声:“把陈雪枫绑起来!”

这一声喊得所有人都愣住了,只见郑迟翻箱倒柜,迅速找出了一根看上去细而长的绳子,抖抖索索来到陈雪枫面前。

郑迟嘴里念叨着“杀人犯,绑起来,绑起来……”,却根本不敢正眼看他满身是血的继兄。倒是陈雪枫主动把手并拢,伸到弟弟面前。可就算这样,郑迟还是颤抖着,一直没法把绳子捆紧。

“我来。”

洪柚记得自己根本没过脑子,就说了这么一句便走上前,果断利索地从郑迟手中接过绳子,把陈雪枫的手脚绑了个结实。

“报警吧。”洪柚看着郑迟的眼睛说。

“报警吧,我要自首。”陈雪枫跟上了一句。

陈家桥被处理活鸡的剔骨刀杀死。警方的调查结果是他亲生儿子陈雪枫在大年三十晚上,跟他起了家务事的争执,矛盾焦点是陈雪枫生母留下来的老房子,陈家桥想卖了再加点钱,给情人洪燕再盘下一家餐厅。两人相持不下,动起了手,陈雪枫供认自己一时冲动,因陈家桥作势要打儿子,所以自己就随手拿起了平时用惯的刀具,反捅了老子几刀。没想到伤到要害,抢救不及,陈家桥失血过多,当晚就死了。

洪柚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但噩梦醒来,现实的日子可能会变得更难过。

小镇人最爱看热闹,更何况这热闹里有人死了,有人出轨了,有人被抓了。亲儿子杀老子,曾经的小镇姐妹花抢同一个男人,再加上郑主叶之前一直单身带着郑迟,洪燕也一直独自抚养洪柚,这两个女人的前史也有人饶有趣味地拿出来一顿猜测。

但洪柚不知道,这还不能算最糟糕的。

陈雪枫认了罪的次日,有两个警察上门来找洪燕。警察态度平和,但洪柚仍警惕打量着他们:“我妈受了刺激,这几天一直躺在床上。”

“我们是找她想问点事情。”

“不方便,等过几天吧。”

“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妈妈配合调查。”

“不是已经抓到杀人犯了吗?”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看上去更亲和一点的女警直接问洪柚:“是抓到了,但现在案子还有疑点。”

“什么?”

“小姑娘,我问你,陈家桥这一个月都一直住在你家吗?”

洪柚眼光闪烁,满是怀疑。

“哦你放心,我们不是打听你妈妈和受害者的关系,我们是想知道,他每天都回到这里吃饭的吗?”

洪柚想了想,点点头,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赶快改口:“这种事情,还是等我妈妈好了一点,你们直接问她吧。”

两位警察当晚没为难洪柚,但过了两三天,还是把洪燕带走了。洪柚怕母亲精神不振还会被人为难,跑去公安局门口一边等一边打听,终于知道是陈家桥的尸体解剖后,发现有被人下毒的迹象。虽然与被杀无直接关联,中毒也不是最终死因,但警察仍怀疑洪燕是下毒嫌疑人,因为陈家桥这一个月来只是在学校食堂和洪家吃饭。

洪燕几天里被问了三次,家里的瓶瓶罐罐和各种残存食材也被取样调查了一遍,虽还没出最后结果,但小镇上人的八卦又多了一条:老婆在家天天辛苦给他做饭,他偏要去姘头那里吃毒药。

这种议论,在洪柚搀扶着洪燕回家路上都能钻进耳朵里,可能就是故意要让这母女俩听见的。洪柚气不过,直接冲过去跟那人辩驳:“就算我母亲是第三者,毒死陈家桥于她有什么好处?”

洪燕却顾不得女儿的逻辑,她只是不想再听见任何话了:“你也别再说一句了!”洪燕忽然有了力气,瞪着女儿,洪柚只得收声。

也就是那天晚上,洪燕忽然心血来潮,拿出家里的存货,炖了一锅肉,让女儿看着。洪柚有点惊喜,觉得母亲终于想通了,可以将无聊恶人的闲言碎语抛到九霄云外去,两个人重新好好过日子。

但母亲嘱咐她看着火之后,叫了一声她的小名:“柚子。”洪柚抬起头来,看着母亲的脸。洪燕笑了笑,挤出一句:“其实我不是第三者。”

洪柚拼命点头,母亲要这样理解,可能也有她的自我安慰。陈家桥一贯的说辞就是,他早已与郑主叶感情破裂,迟早是要离婚的。只要母亲能好起来,管她现在怎么想呢。

但洪燕上楼便了结了自己。

又做失败了。

洪柚用手捂了一下锅,尚存一丝温热。她把牛肉留在桌子上,关了灯,走出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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