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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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嘉一级一级走上青灰色的水泥台阶。市公安局,这台阶她小时候经常走,在上面跳上跳下跟爸爸玩猜拳游戏,等妈妈下班。

刑警小王早早在门口等她,对她招招手,然后带柏嘉走过一段长廊,来到一间会议室。小王有点绅士地给柏嘉拉了把椅子,两人面对面坐下。

“跟你了解点情况,不用太紧张的。”

柏嘉点点头,她记得这个女生,男孩子气十足,面相也是英气满满的那种,之前应该在何微的办公室见过几次,都是一副小粉丝的样子跟何微请教这请教那的。

她肯定不紧张,但看上去小王倒有几分紧张。

“嗯,首先,说说你了解的情况吧,我们想听听,从你的角度了解到的,孟杨医生被害的前前后后。”

柏嘉想了想:“我是大年三十晚上,年夜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因为江边有烟花表演,所以一家人就都到二楼阳台上去看烟花了,那时候接到的电话和微信,说跟我同一科室的孟杨医生出事故了,需要紧急手术,让我立刻去医院。我父亲,就是裘晏伟院长,也是同一时间接到的消息,我们就一起到了医院。”

“嗯嗯,出事故了,就当时大家的理解是事故。”

“医闹是事故的一种吧。”柏嘉语气平缓地说着。

“嗯,然后呢。”

“我进手术室的时候,孟杨医生已经被安置在手术台上了,我们整个科室的同事这时候基本都到齐了,再加上,损伤最大的部位是头部和颈部,所以,立刻进行了手术。但是,很遗憾。孟杨医生最终去世了,这是我们都不想看到的。”

小王看着眼前这个叙述起来波澜不惊的女医生:“据说,你跟孟杨医生关系很好,是这样吗?”

柏嘉的眼皮迅速地抖动了一下:“算是吧。”

“算是吧?”

“我们年纪差不多,又在同一个科室,所以有很多机会在一起讨论工作。”

“除了工作呢?私交如何?”

“医生这个职业吧,就没有什么业余生活,如果你指的是下了班一起出去玩什么的……”

“好,明白了。”小王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柏嘉的脸,“你是不是知道这个施行犯罪的嫌疑人,是你们医院患者的家属?”

“知道,说是一个叫苗小华的儿童患者的父亲。”

“怎么知道的?”

“医院里都传开了。”

“那么据你所知,这个苗小华现在情况如何?”

“去世了。”柏嘉简短地回答。

“有人跟我们说,苗小华是死在了孟杨医生的手术台上,是这样吗?”

柏嘉听到这句话,情绪这才稍微有了一点起伏:“这么描述,对医生太不公平了。”

小王没说话,等着她继续。

“王警官,你这种问题有诱导性。我明白,你是想问那个害死她的人是不是和她有什么私仇,我认为不是。作为患者家属,对儿子的手术结果不满意,确实令人同情。但我也看了术后报告,这种手术本来就有风险,从专业角度来说,我认为孟医生是很尽职的。”柏嘉虽带着股气,却说得滴水不漏。

小王拿起笔轻轻按了两下,转换话题:“明白,你说的也是我们初步调查得到的结果。那现在还有个关乎孟杨个人生活习惯的问题,想请教你一下。”

“我对她的这些私事,了解不多。”

“哦,其实我就想问,她平时是不是睡眠不好,有没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

柏嘉一愣,这是个她没预料到的问题:“这确实没听说过,做医生的大多睡眠不怎么好,但服用安眠药这件事,本身就应该谨慎对待。”

“怎么说呢,裘医生,我觉得你对我们太防备了。事实上你们医院很多人反映,你和孟杨医生关系走得最近,所以我们才会向你询问,孟杨医生最近是有什么心事,或是一些身体上的不适,有可能让她在近期使用了安眠药。”

柏嘉满脸疑惑地看着小王警官,忽然感觉最近不知在何处听到过这三个字:“我不太明白,这个安眠药,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吗?”

“只是例行问题。”

柏嘉想了想:“那我换一种说法。你这么问的意思,我可以理解成是孟杨遇害当天,她服用了某种安眠药吗?”

小王无奈地笑了:“裘医生,现在是我在问你问题,不是你问我。”

“那我只能说,作为医生,如果在自己当班的时候服用了安眠药,就是失职行为,任何医院都不会允许的。”

“行,明白了,你这样回答就可以了。”

“那王警官,你能不能告诉我,安眠药跟孟杨遇害,到底有什么联系?”

“裘医生,我觉得你有点跑偏。调查一个案子,就算作案嫌疑人确凿,方方面面我们也都要了解的。至于涉案的内容,现在还在调查当中,各种细节,都不方便告知。”

柏嘉神色暗淡地点点头。

离开市局之前,柏嘉试着去母亲何微的办公室找了下她,但人没在。

柏嘉看了看时间,下午约好了厨艺课,柏霖特意让那个能干的新家政找路子预订的,据说很难约上。第一次去,柏霖反复嘱咐她,最好不要迟到。

横穿市区的途中,柏嘉忍不住在脑中整理了一遍。安眠药?这三个字到底是谁提起来的,前段时间在柏嘉耳畔一晃而过,但又被她无意识地捕捉到,因为感觉好像很重要。

柏嘉回忆着,终于想起是最后一天她在娘家住,晚上把柏霖哄睡觉之后,准备要走,当时何微在小厨房里边抽烟边打着电话。看柏嘉已经在门口穿鞋,何微对她挥了挥手,反而背过身把脸淹进烟雾里,还压低了声音,柏嘉便刻意竖起耳朵听了几句:

“血样里早检验出来了,现在能不能确定具体服用时间?嗯……那说明这个安眠药吃下去没多久,你等等,不是说她当天值班的吗,那还吃安眠药?”

碎片被拼凑起来,让人越发陷入迷雾。孟杨吃了安眠药,所以才会于值班当天,在问诊台睡着;手术台上,柏嘉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全部集中于后颈和后脑勺;她没有任何反抗,因为她睡着了。

柏嘉只觉得胸中塞了一大块棉絮,丝丝缕缕捂得她透不过气来。眼看着手机上的地图显示,她要找的地址已经在眼前了。

一栋典型的四十年代Art  Deco式建筑,墙体是暗哑的灰绿色,素朴的前门开在圆弧形的转角处,门上有扇刚好是人脸那么多大的雕花玻璃窗。柏嘉按了门铃,便迅速有一个浮影出现在这扇窗后,完全看不清轮廓。

“哪位呀?”

“是下午约好厨艺课的裘柏嘉。”

“哦,裘小姐啊,快请进。”

门应声而开,洪柚一身厨师短打,装扮得清清爽爽,对柏嘉微笑着。

“老师怎么称呼?”

“Yuki。我先带你上去。”

“好。”

“厨艺教室在二楼,走楼梯的时候小心,有点陡。”

柏嘉把着楼梯扶手,心想这房子真的设计得有点意思,楼梯走上去的中途有扇门,走到二楼刚以为要进主房间,左右又有两扇门。Yuki老师伸手示意,她才发现,要走到这个大厨艺教室,到了二层还要往下走几格楼梯,所以二楼层高就格外开阔,看上去像是会客室的空间直接连着一个大厨房,是老房子里很少见的设计。但这真真切切就是这个房子的中心了,因为配合着最大的窗,吸纳进了最明亮的光。

但柏嘉又不禁思考,那一楼什么样?房间的高度岂不是要比这里矮一截?人在这里学厨是舒服,端出来吃也方便,那平时又睡在哪里?卧室也在二楼吗?有几间?那些门后面连着的是走道还是房间?

洪柚仿佛看出了她的好奇:“房间很多,等下慢慢参观。”

“这是你家吗?”

“怎么可能,”洪柚笑道,“这是保护建筑,我只是把它租下来开厨艺课。也算是家吧,我住在这里。”

“那也很奢侈了。”

“最奢侈就是这个厨房,其他房间都不大。”

“以前的主人是有多爱做饭。”

“以前的人比我们现在生活讲究。”

听洪柚讲这句话,柏嘉细细端详了下她:“Yuki老师你以前在国外当厨师吗?”

“澳洲,其实也是乡下地方。从当学徒开始,给别人打过工,自己也开过餐厅,后来就一直在墨尔本当厨艺老师,最近刚回国。”

洪柚微微笑着,自谦着。柏嘉看着她,这厨艺老师有张精致的小方脸,身材却瘦削高挑,一双手跟整个人配合,稍微大一些。手指虽修长却带着嶙峋的骨关节,跟脸上润泽的皮肤比起来,手部有些粗糙,还带着几个烫出来的疤。

“我们要怎么开始呢,老师?”柏嘉诚恳地问道。

“我这边的客人,大多数都是定制的课程。”

“怎么讲?”

“有一定基础的,零基础的;今后想走专业的,只是想学着玩玩的;想给小孩做的,或者是想给老人做的;着重于菜品的,或者是着重于烘焙的,这些都不大一样。您可以具体说说您的需求,我先去给您做杯咖啡。”

柏嘉在一张墨绿色的丝绒沙发上坐下,一直等到洪柚拿着咖啡过来,仍然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我其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学厨。”柏嘉不好意思地说,“最大的原因,可能是最近发觉我老公出轨了吧。”

客户过于诚实,反倒让洪柚愣住了。

会客室这边的空气带着若有似无的黄油香,柏嘉心想,也许上午的客人来做了烘焙吧。往厨房那边靠一点,大桌子的上空又飘着些蔬菜的香味因子,炖过的番茄和芹菜可能在此地停留过。柏嘉看着大桌子被擦得干干净净,推测着,但也不能抹去这里曾经待过一锅罗宋汤的事实。

“哎,”洪柚同情地看着柏嘉,“怎么说呢,其实我很感激您的坦诚。确实,到这里来的客人,也不都是纯为了学做菜,很多是因为各式各样的理由,需要调整一下自己……”

“但我也不是为了挽回他,”柏嘉笑着说,“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是那种想学几道菜,挽回老公的心那种。”

“明白明白,介绍人说了,您好像是医生。”

“嗯。我一开始对自己说,平时太专注在工作里了,可能换个事情做,就能解压。”

洪柚看着柏嘉的脸。那是一张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圆脸,眼睛和鼻子也是圆圆的,嘴唇不动的时候像是噘着,一笑又会咧开,两个尖尖的小唇峰一直清晰可见,有点性感的样子。

“但后来发现,也不是为了解压。”

“那是为什么呢?”

“是为了寻找答案。”柏嘉认真地回答,“换一种方式,也许能找到我迄今为止想不明白的,很多事情的最终答案。”

两个人对视的时候,柏嘉的目光是渴求的,诚恳的;洪柚反馈的眼神则是温柔的,怜爱的。

“你可能觉得我很唐突吧,老师,一上来就跟你说这些。”

“不会,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我这个人的性格,其实并不是像这样,一开始就说这么多的。”柏嘉抬头环顾四周,“很可能还是因为这所房子吧,感觉在这里,我是可以安心说秘密的。”

洪柚点点头:“它的名字叫绿房子。”

“太好了,我很喜欢这里的气氛。”

“那您跟我说说,学厨有什么偏好,又有什么禁忌?”

“是这样,我不吃肉,”柏嘉说,“但不是因为什么特殊的理由,或者信仰的原因,纯粹是自己从小到大心里很抗拒肉的味道。但正是因为这样,我反而很想尝试一下,去做肉的料理,也许答案就在我一直的自我回避之中。”

洪柚拿出笔,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下了“不吃肉”。

“我的厨艺确实是零基础,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但是呢,”柏嘉笑了一下,“我自己觉得自己应该有天赋,因为鼻子很灵敏,任何吃的东西,我闻一下,都能分辨出大概的食材。”

洪柚写下了“天才的嗅觉”。

“还有,虽然没有下过厨房,但我作为外科医生,还是很熟悉怎么用刀的。”

洪柚又写下来“刀工精湛”。

“对了,您是哪一科的医生?”

“神经外科。”

郑迟从睡梦中迷迷糊糊醒来,隐隐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他费劲地睁开眼睛,却看见母亲郑主叶的脸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眼神直勾勾的。

郑迟骤然醒过来,整个人翻身坐直:“你干吗?”

郑主叶手里拿着个茶杯,里面像是给郑迟泡的热茶。她人直直地站在床边,环顾着房间,没头没脑问了一句:“这客卧越睡越舒服是吗?”

没错,这里是裘家客卧,并不是郑迟和柏嘉平时睡的大房间。

裘家别墅二楼的两个大套间,一间做了裘晏伟的书房兼卧室,另一间则是柏嘉夫妇的卧室,连着一个大衣帽间,再进去,是个大浴室。

刚结婚的时候,柏嘉也曾说过,要给郑迟在一楼的客厅一隅,再辟出一间书房的,但找人看了一下,多隔出一间不容易,是一个巨大的工程,说了几次遂作罢。于是柏嘉在他们的卧室里放了张书桌,郑迟也曾尝试着在这里写作,却总感觉不是那回事。再后来,这书桌也不属于郑迟一个人了,柏嘉无意识地不停往上面放自己的护肤品、化妆品、最后置了面镜子,这里就干脆成了个梳妆台。再加上柏嘉回家后有时也会有些案头工作,她不知不觉占了这桌子敲打键盘,郑迟只好叹口气,跑到客卧去,慢慢地,那里反而成了郑迟的一方小天地。

客卧虽然拥挤地放着一张单人床和一个沙发,郑迟却找了个架子搭起来,可以坐在床上写东西。沙发既然没人坐,他就把它当个超大的置物架,上面放满了自己的书,每一摞足有十几本。但就算这样,书还是不够放的,靠着墙还有八九个纸板箱,里面都是郑迟结婚前的藏书,搬过来就没拆开过,因为完全没地方摆出来。

能说什么呢。楼下客厅的大书架自然是岳父和妻子的专业医学书地界,塞得满满当当,自己那些推理小说拿出来,倒像是小孩子的玩具一般,根本无地自容。等郑主叶到了裘家一看,立刻心知肚明儿子在这里的地位,之前郑迟许诺的,等我把你接来一起住的时候,我的书架上专门给你弄一格放菜谱书的,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了。柏嘉当时还想着要把郑迟一直爱待着的客卧收拾出来给婆婆住,但郑主叶死命拒绝了,说楼下储藏室旁边的小隔间最好。离厨房和她的食材都近,而且安静。事实上,郑主叶比谁都明白,若自己住了客卧,那儿子的最后一方私人空间就没了。她也安慰自己,这裘家人并不是傲慢,而是根本没想到,哪怕不明说是上门女婿,这为人丈夫的,也需要最后的尊严。

但郑迟现在耗在客卧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晚上回来晚了,都不去卧室跟柏嘉睡,直接就钻在这小卧室里,那也是郑主叶不能容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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