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洪柚帮柏嘉找了块创可贴,给小切口涂了点碘伏消毒,然后细心裹上:“还是跟做手术不太一样吧。”
“不一样,”柏嘉语气有点苦涩,“病人躺在手术台上,是心甘情愿把命交给你的,那是对医生的信任。但这鱼啊鸡啊,本是不情愿死的,所以心理负担更大。”
“被作为食材,确实是不甘心的,”洪柚在柏嘉对面坐下,“但人有时候看上去是自主选择,其实也是不甘心的。”
“你说得对。最近在我们医院里,出了一件事情,有个跟我同一科室的医生去世了。”
“哦?”
“几个星期前,她给一个外地过来看病的小孩子做了手术,是那种难度挺大的手术,如果做好了,很有利于下一次评职称。但她失败了,孩子在手术过程中就宣布死亡。”
“太惨了。”
“是。但作为同科的医生,我们都知道,这个手术确实是很容易出问题的,肿瘤长的位置很刁钻。但病人家属很悲痛,完全听不进去解释。安抚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都以为,这个孩子的爸爸已经可以接受这个结果了,但没想到,他在大年三十晚上忽然又到了医院里,袭击了我的那个同事。”
“我想起来了,前段时间看到新闻了。是一个女医生吧。”
“可我对这件事情,始终想不通……”柏嘉拨弄着手上的创可贴,边缘的一角已微微翘起。
“嗯?你说。”洪柚隔着一段距离,体贴地望着她,“哦,但你也别勉强说,毕竟你同事去世了,节哀为主。”
“在你这里说,其实也没关系。”柏嘉的目光投向窗边生长得过于茂密的香草们。离事件发生已经过去好几个礼拜,严寒退却,春天的温度正在极力拱开冬天的裂缝。这段时间,香草们忽然长成了乱七八糟毫无章法的样子,看来洪柚也拿它们没办法。
“就是太巧了。”柏嘉像是在自言自语,“各种奇怪的事情像是凑在了一起,为什么会自动凑在一起呢?”
“比如说?”
“比如说,本来大年三十那天,应该是我值班的。因为我讨厌吃年夜饭这种很多亲戚的家庭聚餐,所以故意给自己安排了那天晚上值班。但是孟杨,就是我的那个遇害的同事,她忽然强烈要求跟我换班,说了一堆理由,但听上去都不是太充分。我只是感受到她想要那天晚上在医院,所以也就没多问,同意了换班这事。”柏嘉用手轻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继续回忆着,“又比如,她,其实就是我老公出轨的对象。”
“你确定吗?”
“很确定,因为有好多次,我老公回到家,身上带着她的味道。其实医生不会用香水,但每个人,就是自己有特殊的气味。这种混合的气味,他的和她的,我在医院器材仓库也遇到过好几次。”
洪柚像是同情柏嘉一般地摇着头:“但某种程度上,这不也解决了你的烦心事吗……呃,这样说虽然不好。”
“不,这种巧合让我更心烦了。”柏嘉抓了下头发,“还有件最让我困惑的事。我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孟杨在值班的时候吃了安眠药,但这对医生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什么?”洪柚感觉自己喉头忽然干涸,血液涌到头顶。
“值班医生不可能自己给自己吃下足以让自己昏睡剂量的安眠药,这也导致了她被那个人袭击的时候,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
洪柚看着柏嘉,脑子里却想着二十年前母亲洪燕死去后,来处理后续事宜的警察与她的对话:
“我母亲是被冤枉的,她不可能下毒。再说了,陈家桥他不是被陈雪枫杀死的吗?”
“陈雪枫肯定是第一嫌疑人,但我们也怀疑有协助作案的可能性。”
“什么意思?”
“陈家桥被下了毒,所以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
洪柚试着在脑中还原案发时刻。陈雪枫确实对他父亲痛下毒手。但陈家桥身材高大,陈雪枫据说是从小营养不良,所以干干瘦瘦,身高跟陈家桥差了半个头。
“正常情况下,陈家桥肯定可以抵抗陈雪枫,不至于被置于死地。所以我们怀疑,如果有同伙下了药,就可以帮助陈雪枫更从容地杀死陈家桥。”
“那你们为什么不去怀疑郑主叶?”
“陈家桥已经一个月没回家吃饭了,年夜饭他也一口没动。”
“那我妈妈,你们就是咬死了是她干的咯。”洪柚一边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一边忍不住流下泪来。
“小姑娘,我们只是想调查,但你妈妈负气自杀了,现在才是根本没法查了啊。”
洪柚怔怔望着警察离开的背影,眼眶糊成了一片。但等她回过神来,转身迅速擦了擦眼睛,这才发现柏嘉根本没关注她的动态,还在自言自语地说个不停:“按照孟杨的性格,她不可能不反击的,她那么好强。我也见过那个孩子的父亲,干干瘦瘦小小的,孟杨其实比他还高一点,如果她没吃安眠药,也许就死不了。”
柏嘉回到家,郑主叶已经做了一桌子菜等她。
“今天又只有我们俩吃。”郑主叶一见柏嘉进门,就赶快过去帮她拿拖鞋,“你爸爸在外面开会,郑迟也有应酬。”
“哦,”柏嘉淡淡回应,“忙起来好。”
郑主叶感觉儿媳妇有点不对劲,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发生了医闹那事,按理说过一段时间,情绪也能自我消化掉。但柏嘉显然是从这件事出发,又生发出别的事端来,所以整个人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莫不是发现了郑迟在这女人生前跟她有一腿?
郑主叶觉着也不像。从过年到现在,她提心吊胆,经常竖起耳朵听一下两夫妻平时都在说什么,纵然没有甜蜜亲近的样子,但好像两人也从不争吵,话正常讲饭正常吃。她想到了儿子曾经在自己面前抱怨妻子:
“什么都好,就是人冷冷淡淡。”
“你想要有多热热闹闹?”郑主叶替柏嘉辩护,“柏嘉有礼貌有分寸,不像外面有的女人那么轻浮。”
“哼,有些事你不知道。”郑迟不再说下去,走了。
到底什么事情冷淡,郑主叶心里也不是没数,但这事不能跟儿子媳妇展开来讨论。她曾经趁着打扫房间,去床头抽屉里数过夫妻俩的安全套。几个月了,仍然一个不少。这种事情,她不明白柏嘉心里怎么想的,但郑主叶相信,这其中也必有缘故。
郑迟和柏嘉刚定下要结婚的时候,她从儿子那里听过一嘴,柏嘉小时候经历事故,动了次大手术的事情。郑迟当时就犹犹豫豫跟她说,这女孩什么都好,只是可能不太容易让她抱孙子。郑主叶一开始没说话,郑迟以为她内心崩溃,遂又往回找了点,说她是事故影响的骨盆微微移位,是不容易受孕,也没说绝对怀不上。但出乎郑迟所料,郑主叶听完后竟然波澜不惊,说人品家世比生儿育女重要,如果女孩子愿意上门,可以先带回家看看。这便有了郑主叶和柏嘉的第一次见面。
柏嘉放好碗筷,郑主叶端上刚炒的几个蔬菜,还有一盘新鲜烤出来的小小只的葱油饼。
“哎呀,太香了。”柏嘉拿起小饼,闻了闻,忽然又疑惑起来,“妈,里面是素油吗?”
“当然,当然,这就是特意做给你吃的。”
郑主叶看着柏嘉把饼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嚼了几下,放心地吃下去,她这才跟着儿媳妇一起眉开眼笑起来:“柏嘉啊,这段时间你好像心情不错?”
“是吗?”
“我听说,你们医院那个案子好像结案了啊。”
“是吗?”柏嘉脸上瞬间浮起一片阴霾,“您听谁说的呀?”
“哦,我听你爸爸说的。”郑主叶自知说错话,赶快换个话题,“柏嘉你这阵子都去学那个什么,厨艺班,对吧?”
“嗯,我还跟我的老师说呢,想改天带您也去看看,您一定会喜欢。”
“是吗,都学了什么菜?”
“西餐为主。”
“那我可不懂啊,去看也看不出个门道来。”
“妈,其实西餐中餐有很多东西也是共通的,比如今天,我就做了一个填馅烤鸡,做法就跟中餐里的八宝鸭差不多。”
“哎呀,你都会弄这么复杂的东西了,”郑主叶一阵惊讶,“还是肉,你没再觉得那个肉的味道恶心吗?”
“做完了,我也没自己吃,”柏嘉抱歉地回答,“但几个礼拜这么学下来,好像确实闻着没那么让我反胃了。”
郑主叶“哦”了一声,看了眼盘子里的葱油饼。也许真的像柏嘉说的那样,她通过学习厨艺,慢慢不再那么反感荤腥了。
至少这葱油饼也是个佐证,她有偷偷地放了一点点用牛骨髓熬的油进去。猪油味道太明显,她不敢,之前试了几次,柏嘉一捧起碗就放下来。但今天,好像她对荤食的恐惧正在慢慢消失。
“对了妈,我今天拆那个鸡,往它肚子里填东西,就想到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您做的那个很厉害的菜。”
“土菜而已。”
“不不,真的很厉害。”
郑主叶被柏嘉夸得有点害羞起来。
还记得那天郑迟说要带女朋友回家,郑主叶便去市场买了只鸡。平风镇的人别的不懂,最懂什么样的土鸡好吃。这里稻田丰茂山清水秀,农家本就善养肥壮的走地鸡。又因为改革开放之后,这里建了好几个养鸡场,用本地鸡配种国外鸡,可以飞速长大。但这种鸡养出来之后当地的人不爱吃,嫌肉不够鲜且有点木,所以大都供给别的地方,自己仍旧吃这里土生土长的黄脚鸡和黑脚鸡,并把这些品种保护得更好。
没打过鸣的黑脚小公鸡做凉拌最好,黄脚的则可以用来清炒,老母鸡炖汤,公鸡做煲。郑主叶想做个让儿子的女朋友惊艳的菜,所以挑了个六个月的小母鸡,不大不小,不肥不老,可谓是正正好好。
但就在杀鸡时,郑迟带着柏嘉回来了。儿子一进门就直奔厨房找妈,郑主叶听见声音抬起头来,手里还抓着鸡在放血。柏嘉见了,不由自主倒退一步。
“妈,这就是柏嘉。”
“哎呀,怕见血对吧,那你们到前面坐,我弄完了再叫你们啊。”郑主叶看着这姑娘,干干净净的脸蛋和表情,还像个学生,“郑迟啊,桌子上有糕点,好的茶叶在柜子最顶上。
“知道了。”
柏嘉在客堂间坐下来,抬头看着这个略带点阴森森的大宅,头上一道巨大的梁:“原来你从小住在这样的地方。”
“这是我外公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留下来的宅子。是不是很可怕?”
“一看就是过去有钱人家的房子。”
“其实我们家到我外公这代就没钱了,读书人,光有骨气没出息。我外公因为总爱发脾气,所以我出生他就去世了。”
柏嘉看着郑迟,打趣他:“那你怎么知道的?”
“肯定是我妈给她爸编的坏话啊。”
“那你外婆呢?”
“我是被我外婆和我妈一起带大的,她身体不好,也很早就去世了。”
“那你爸呢?”
“我爸是海员,长期在外面。我是遗腹子,从没见过他。你没发现我是跟我妈姓的吗?”
“你妈妈太不容易了。”柏嘉坐在一张冷硬的大凳子上,虽不舒服,但也没好意思站起来看看这屋子里各处都有什么,“那你就她一个亲人了。”
“是啊,从头到尾,我都只有她一个亲人。”郑迟淡然地说着。
郑主叶拿着菜在客堂间外面听见了儿子对这姑娘说的话,有点想哭。
“从现在开始,如果我足够幸运的话,你就会是我第二个亲人了。”
柏嘉清晰地记得她和郑主叶的第一次见面,这个婆婆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会做菜。也亏得她会做菜,在那看上去石头般死重的八仙桌上摆了密密麻麻的一桌菜,一个个冒着热气,散发香味,这才让那黑漆漆阴沉沉的老宅显得不那么阴森。
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最后出场的鸡。
不小心撞到了杀鸡过程,柏嘉的不适感一直持续到郑主叶叫开饭。端上来的一大锅鸡汤则让她有点惊讶,这才没多会儿工夫,那活蹦乱跳垂死挣扎的鸡,已经变得黄澄澄泡在汤里了。
柏嘉想着,郑迟的母亲心灵手巧,也是个狠人。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说自己不吃荤的事情,准备了这么一大桌子美味,她会不会一上来就对自己留下不好的印象?
柏嘉犹豫着开了口:“阿姨,跟您说个事……”
郑迟抢过话头:“妈,我不是跟你说了的嘛,柏嘉她不吃肉的,你这瞎忙活一大桌干吗?”
郑主叶脸上带笑,完全不以为意的样子:“知道知道,但你也要吃的嘛。那么柏嘉不吃肉,鱼吃不吃?”
“也不吃鱼,她跟她爸爸都完全不吃鱼。”
“是许了什么愿吧?”
柏嘉摇了摇头,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郑主叶看她犯了尴尬,忽然自责起来:“都是我不好,其实纯素的菜我也都准备了,但我想着,万一能稍微吃两口呢……对不起我自作主张了。”说罢郑主叶腾地站起来,进了厨房弄第二轮。
菜再次上桌时,柏嘉知道这位老太太所言非虚,她确实是认真准备了一番,只是抱着一线希望,想让她尝尝自己的拿手菜。马兰头豆腐皮包子、荠菜春笋、嫩豌豆炒鸡头米,郑迟应该跟她说了柏嘉对鸡蛋牛奶不抗拒,所以就有了上汤的苋菜里搁了皮蛋碎,现煎的桂花年糕里有奶味。
郑主叶全程都陶醉似的看着柏嘉:“郑迟说你是做医生的?”
“神经外科。”
郑迟在旁解释:“就是开脑子的。”
郑主叶不知要如何赞美:“哎呀,那得是出过国的留学生吧。”
“就是去德国进修过一段时间而已。”
“你是脑科的医生,那我知道你为什么吃素了。你这每天,都要把人脑袋打开,你还是不忍。”
柏嘉笑了,她喜欢郑主叶的体贴。
“倒也没有每天。但您说得对,每天都在看这些病例,确实会对血什么的,有点忌讳吧。”
“可惜了。”
郑迟又接上来:“是可惜,因为我最爱吃肉。不仅爱吃,还得变着花样地吃。”
“那真是太抱歉了。”柏嘉直愣愣地说。
郑迟赶快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是说我妈做菜太厉害,把我养刁了。”
郑主叶也立即骂儿子:“可不是吗,又不是有钱人家,什么刁不刁的。柏嘉,没关系的,以后你想吃什么,就跟我说,我也会多学点素菜的。”
柏嘉有点感动,但郑迟又开始把母亲往回拉:“您这说得柏嘉会害怕啊。”
“怎么了?”
“您这意思不就是,结婚以后您要天天给我们做饭吗?”
“哦……”郑主叶自觉失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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