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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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厢的南北货一条街,柏嘉只是听说过,却从没来过。最近她学厨上了瘾,做了几次糕点之后,又跟洪柚提出想学煲汤,洪柚便约了她一大早在这条街见。

“枫叶行”看着铺面很新的样子,柏嘉看了一眼,左邻右舍好像都比这家店要显得老派,似乎会更可信点。但洪柚告诉她,不要只看门面,虽然这家店看似新开,但真正的精髓在阁楼上的秘密店堂,那里有老板很多珍稀的存货。

走进簇新的铺子,一股装修味道扑面而来。明亮干净的柜面上都是些大路货,看着没什么特别的。柏嘉又开始半信半疑,这时洪柚招手让一个小伙计过来:“我们是老板的熟人,要看二楼。”

小伙计点点头,对她耳语:“要不要跟老板打个招呼?”他把手一指,一张帘子后面袅袅飘出一些烟圈,看来这隐蔽的老板是个老烟鬼。

“不用麻烦,我们自己上去。”

洪柚拉着柏嘉,两人通过店铺后面一段老旧的楼梯,上到二楼,柏嘉这才知道,洪柚说得没错。

门面被油漆刷新了,后面却保留着老的二层阁楼,层高极低,货却密密麻麻从地堆到天。就算柏嘉这样的小个子,一直起腰都有可能碰到房梁,洪柚只能弓着身子在食材中穿行。个头巨大的干鲍、海参被放在阴暗的玻璃柜中,大块的花胶被吊在房梁上,鱼翅好像晒干的巨型蝴蝶,在架子上一扇扇被固定住。

“那边的东西,是用来做药膳的。”

洪柚指给她看。一个个玻璃瓶和药缸中展示的,小到张牙舞爪的海马、蟾蜍、彻底脱了水的各种昆虫和不知名字的海洋生物,大到盘成各种奇形怪状的蛇和一些看不出到底是什么的面目狰狞的爬行或两栖动物。

这一切都是静默的,但柏嘉的鼻中不停蹿入各种仍活跃着的气息:无力挣扎的腥味、已被制服的野兽味、浸泡了酒精过久的尸体味,还有无处不在的遮掩着山野植物药草动物皮毛死亡气息的霉味。看上去它们都是死物,但灵魂尚在,犹如进到一间鬼屋,常人看着是静悄悄的,唯有通灵者才知道里面充满了尖叫和喧哗。

“怎么样?”

“说不上来的感觉。”柏嘉答,“我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但又好像来过。”

“要是觉得不舒服了,我们就下楼。”

“倒不至于,我还挺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长长知识的。”

小伙计刚下楼又上来,小声对洪柚说:“老板说跟你聊几句。”

洪柚转头对柏嘉说:“那你在这里慢慢看,我一会儿就回来。”

洪柚掀起一楼办公室的小帘子,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坐在货物堆里抽着烟。

“好久不见了,小柚子。”这男人冲着她一笑,干瘦的脸上竟然挤出了两个酒窝,看样子年轻时也曾是个清秀少年,“怎么了,每次来都偷偷摸摸,非得我主动跟你打招呼吗?”

“好久不见了,雪枫大哥。”洪柚微笑着,“我也就是来买点食材。”

陈雪枫上下打量着她,有点苦涩地笑道:“我这里没有毒食材,你就别费心找了。你要找的其他东西,我这里也没有。”

“怎么可能呢,我知道你这里都是高档货,你可比这条街其他货行老板都有路道。”

“你就饶过我这个刑满释放人员吧。”陈雪枫把烟头掐灭在已经满是烟头的一个大水晶缸子里,“我懂你,你是来替你妈讨公平的,但公平不在我这里。我把自己亲爹捅死了,我就坦坦荡荡去坐牢。但你妈那个事,跟我一点关系没有。”

洪柚抿了抿嘴,看了看乌烟瘴气的小办公室里一幅书法,是“枫叶堂”三个大字。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惦记着她呢。”

“还好你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不然我请你吃耳光。”

洪柚看着陈雪枫觉得有趣,这人竟然跟当年一模一样,撂狠话的时候都是嬉皮笑脸的。

“你这店不错啊,她也有投资吧。”

这话说出来,好像戳到了陈雪枫的痛处。

“投资个鬼,现在我连她人在哪里都找不到。也好,祝她平平安安,享她那个弱鸡儿子的福。”

“别急着放弃,今天我带来的这个姑娘,是郑迟的老婆哦。”洪柚凑近陈雪枫,轻轻说。

陈雪枫整个人为了避开洪柚,往后一仰:“真的?”

“真的,现在在我这里学厨呢。”

“小柚子,你这个人才是真心狠手辣。”陈雪枫咧嘴笑着,“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

洪柚笑了笑:“郑主叶现在跟她儿子儿媳妇住在一起。”

“我的个天,你把这些都告诉我,该不是还当年的债吧?”陈雪枫笑嘻嘻地说,“当年可是你把我绑起来交给警察的。”

“你想多了,”洪柚刚准备离开,又停住了,“不如考虑一下我之前建议的事,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

陈雪枫看着她掀开布帘,对外面的小伙计叫了声买单。又从颤颤巍巍的楼梯上拉着个清秀女孩的手,直到她平稳踏完最后一级楼梯,两人抱了一堆食材结完账,高高兴兴走了。

回到绿房子,柏嘉帮着洪柚把买回来的所有食材铺在大料理台上,她看着洪柚选购的品类,吃了一惊:“这么多虫子。”

确实,除了常规煲汤用的干鲍干贝花菇之类,还有一堆手足俱全的风干昆虫,让人看得心头发痒。

“别害怕。”洪柚笑着,“这是给高阶学员准备的,滋补效果过于猛烈了。”

“小看我啊。”柏嘉壮着胆子细细看那些奇异的小东西。

“我会教你最常规的煲汤配方,你把方子背熟之后,煲起来只要稍微留心一点火,也不妨碍你干别的。”

“嗯,我需要清淡但是补元气的方子,我妹妹过几天要动大手术,之后想给她补补。”

“什么大手术?”

“脑部的手术。”

“啊,那岂不是你的专业?”洪柚整理着食材,拿出一沓缝制好的小纱布袋,把各种虫子称好分量分袋装起来,“冒昧问一句,你妹妹是得了什么病?”

“确实现在医院安排的是我作为第一助手,所以这个事,我比我妹妹还紧张。”柏嘉看着洪柚手脚麻利地处理一切,飞快地捆出一个又一个小料包,“我妹妹她不是病,是一次意外,这事说来话长,不知道你有耐心听吗?”

“说说呗,反正我手上的活儿还有一会儿。”

“大概五年前,那是我婚礼的前一天。因为第二天的婚礼也会在海边的酒店举行,所以,被邀请的宾客全都在前一天入住了酒店,还给安排了海滩上的晚餐。家里的亲戚和长辈吃完晚饭看天快黑了,就都回酒店了,但我妹妹是那种性格很活泼的女孩子,她觉得这么浪漫的晚霞不该浪费,就开始组织在场的年轻人们给我开最后一次的单身派对。大家那天喝得都有点多,到了气氛最热烈的时候,因为事先买了些烟火准备在海边放,我妹妹拿着一支仙女棒就带领大家爬上了海滩附近的一块岩石上,说在那里齐齐放出来会更好看。”

洪柚认真地听着,放慢了手里的节奏。

“其实那块岩石不是很高的,下面就是海水,白天也有人在那里往下跳。但看着我妹妹跟一群年轻人一起前呼后拥地跑上去,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就让我老公赶快去维持一下秩序。但没想到,我就坐在海滩上的长桌旁边盯着他们,马上就有两个喝醉的男孩子先手拉手地跳到了海里,接下去又看见有几个人特别嗨地也下去了。我当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过了一会儿,又看见这些跳下去的人一个个都没事人似的游了上来,好像那边确实没那么危险。

“但最终我的担心还是成真了,这帮嘻嘻哈哈跳下去的小年轻里,只有我妹妹没安全跳进海水里,她后脑磕到了一块挺尖利的礁石,当时就昏厥在了海水里。所幸当时人多,那些跳下去的也还有几个没大醉的,看她久久不起来,赶快把她给捞了上来,直接送了当地的医院。”

“天哪,所以是捡回了一条命。”

“是的,但还是同时伤到了脑部和脊髓,造成了下肢的瘫痪。”

“那为什么到今天才做手术?”

“她的伤挺复杂的,要做好几次手术,先从脑部开始,一点点清不同位置的血块,然后再修补脊髓,最后要做开颅的手术,总体修复。而且这样的手术不能连续做,中间得有间隔,大脑这个器官也过于复杂,需要按照具体情况不停调整手术方案,这才拖到了现在。不过这一次,应该是决战了,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柏嘉停下来,看洪柚看着她,像是入了迷,“怎么了?”

“你在说这些专业的时候,像是在发光。”

“是吗?”柏嘉笑得有点苦涩,“但其实我很焦虑,无论作为病人还是我的妹妹,我都希望不要再出事了。”

洪柚看着柏嘉,这外表柔弱如小动物的女孩,其实只要她愿意,就随时可以成为一个战士。她忽然心生几分歉疚,终究是她一开始就带着目的骗了她,就算现在不忍心,那还得继续骗下去。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迷信。”柏嘉忽然站起来,面对洪柚,用手肘撑着料理台面,近距离地看她手指翻飞处理食材的样子,“作为一个学医的人,却仍觉得有种神秘力量,把人和人带到同一个命运中,也许是一起受苦,也可能一起找到幸福。”

“你是说,伴侣?”

“不是,不一定是。”柏嘉拨了下垂下来的几绺头发,又重新给自己扎了下头发,“比如我的家庭吧,好像从小到大,我们两姐妹身上总会发生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比如我小时候曾经被坏人绑架,比如我曾经的男朋友忽然有一天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又比如我妹妹遭遇到这样的意外。这样说虽然不太应该,但比起来,我老公出轨这件事,反而能算是最小的风浪了。”

“我能理解。”洪柚看着她轻轻说,“有时候你经历了很糟糕的事情,别人并不会同情你,反而会觉得你像个怪物。这种时候,能陪你一起度过的那个人就很重要了,比如你和你妹妹,感情就一定很好。”

“是,我们俩很好。”柏嘉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上次你说你妈妈的事,那时候,有没有人陪你一起经历呢?”

洪柚苦笑着摇摇头:“没有。”

“其实我很佩服你,到现在还执着着要找到真相,有很多事,我好像就不太敢面对。”

柏嘉看着洪柚完成了所有的分类装袋,风干的昆虫瞬间被贴上标签,成了一只只神秘的锦囊。洪柚把它们排列在一个木盒子里,装进一个柜子里。

“所以,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的时候,尽可以对我说。因为你也是命运给我带来的人。”

洪柚看着柏嘉一脸坦诚天真的样子,不知为何,心脏狂跳,难受得不行。她故作轻松,看了眼墙上的钟:“好了,我开始教你煲汤,咱们今天时间会有点紧,一会儿我还有事要去另一个地方。”

“行。”

近中午时分,郑主叶正精心准备着午饭。忽然门铃响起,她闻声开门,只见外面是推着柏霖轮椅的何微,不禁让她有点发怵。何微见这亲家母,脸色也不甚自然。

“您进来坐,柏嘉出去上课了,我去叫裘院长。”

“不用了,柏霖就交给你们了。”何微语气生硬地说,“她过几天就手术,在她爸爸和姐姐这里待着我也放心。”

“好的好的,”郑主叶接过轮椅,小心翼翼地把柏霖推过门槛,“您放一百个心,我也会给柏霖多做点滋补身体的。柏霖你有什么特别爱吃,或者忌口的呀?”

柏霖面无表情:“没有。”

何微有点忧虑地看着小女儿,说了句:“你在这里可要听话。”

“嗯,”柏霖对着母亲迅速变了脸,她眨眨眼说,“我一定会做好我的工作的。”

郑主叶在厨房用猪油开锅,新买的一口土锅在灶上干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柏霖在厨房门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不知这老太太要搞什么名堂,只见郑主叶不知从哪里变出一瓶猪油,拿了把刷子将其抹在锅上,猪油遇到高温瞬间融化,融进新锅的缝隙中。郑主叶这时候又倒入了刚烧开的沸水,土锅像是在哀鸣。郑主叶看着这锅,神色则有点得意。

柏霖一边心想着这老太太惯会把做饭搞得巫术一般,一边自己用手转动着轮椅,去往一楼的另一个方向。那里是郑主叶住着的小隔间,旁边则是储藏室,黑洞洞地敞开着门。柏霖一时好奇心大作,刚想进去瞧瞧,又觉得有几分害怕。恰好这时门铃被谁按响了,柏霖怕郑主叶跑出来看到自己在她的小天地附近溜达,赶快加速把自己挪动到客厅处,想去开门,但还是晚了一步。郑主叶急急忙忙从厨房里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看到柏霖,笑着说:“你是客人你坐着别动,我来我来,是快递。”

柏霖心里觉得好笑,她倒是把自己搞得跟这家里的主人一样。

门开了,柏霖看到一个戴着帽子的黑衣男人,身边堆着好几个泡沫箱。

嚯,这么多快递。柏霖刚想看个究竟,门却被郑主叶关上了。过了好一会儿,郑主叶才又进门,慢慢地把那一堆东西搬进屋。

这老太太真是太闲了,跟快递员都能聊半天。

柏霖打开电视,假装盯着屏幕,眼角余光却瞥见郑主叶打开盒盖看了看,又把盖子盖回去,继而慌慌张张地把几个箱子都拿进了储藏室。

郑迟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从楼梯上下来,正见着母亲把最后一个箱子拖进储藏室。他站在楼梯上往下看着:“妈,什么东西?要帮忙吗?”

郑主叶满脸通红地回答:“没事,老家寄来的食材。”

信你是鬼。柏霖嘀咕着。

这时郑迟向她走过来,像是没睡醒的样子:“柏霖早啊。”

“姐夫,都快中午了。你怎么这么憔悴,是因为创作吗?”

郑迟勉强一笑:“闷不闷,一会儿我推你去院子里走走,还可以顺便去买个冰激凌。”

“你当我五岁小孩啊。”

郑主叶端着汤锅跑过来:“吃什么冰激凌啊,郑迟你也起太晚了,来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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