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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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孟宇走到解剖室门口,没着急进去,而是隔着玻璃窗往里看了一会儿。何微全副武装,只露出两只眼睛,正给死者仔仔细细地剃着头发。看样子是个女人,生前强烈地反抗过,头发乱成一团,还带着干了的血渍。何微缓缓地拨开一个区域,用推子小心地推掉,露出头皮,接着是另一块。她全神贯注,轻手轻脚,像是怕弄痛沉睡的人一般,根本没注意窗边有人在看她。

女人剃掉的头发所覆盖的伤口逐渐全部露出来,年轻的助手有点不忍看,却不知该如何转移视线,顾左右了一阵子之后,忽然发现了窗边一直静静等着的小王,赶快凑近跟何微说了句话,何微这才抬起头来,对小王招招手走出门。

“去办公室说吧。”

何微给王孟宇拉了把椅子,让她坐在自己办公桌对面。

“您找我,是因为上次我问的平风镇案件的事吗?”

何微点点头:“既然你问了,我就利用这段时间,对这个案子仔细地复盘了一遍,有一些疑点,我想跟双清潭医院这个案子确实脱不了关系。”

“是,但我也得告诉您,双清潭医院的那个案子已经结案了,”王孟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您能帮忙我很感激,但接下来的这些调查,可能有一部分是出于我个人的偏执。”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想瞒你,”何微这才想起来摘掉口罩,露出了被口罩边缘压出印子的脸,“我也有偏执,那个案子里,除了牵涉到我女儿现在的丈夫和婆婆,还有一个疑点,跟孟杨案很像,那就是被害人都是被利器所伤,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死亡,但同时身体里也都验出了药物。”

“这就是我始终放不下的一点,”王孟宇说,“死亡报告中,直接死因是清晰的,但如果没有药物作用,二十年前平风镇案的死者陈家桥和这次去世的孟杨医生有没有生还可能。”

“有。”何微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查了陈家桥的档案,他身材高大,比对他行凶的亲生儿子还高一点,体格也更健壮,如果不是药物作用,就算对方持刀,应该也可以抵抗一阵子。孟杨案同理,凶手不是很壮实的人,相反,孟杨在女性中算是个子高也比较有力气的。如果不是被安眠药放倒,她至少可以躲闪。”

何微叹了口气:“还有,这两个死者,因为在这样的情形下遇袭,所以都不是在短时间内死亡的。他们身上都有多处开放性伤口,也都经过了抢救,他俩都是在受伤后的几个小时中一点点痛苦挣扎着死去的。”

王孟宇听着何微冰凉的语气,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确实,两起案子太像了,且都跟郑迟这个人有不同程度的关联。”

“也别忘了他母亲,”何微皱着眉头,“孟杨案里头,虽然这个扯得远了一点,但儿子出轨,也许太太不知道,反而母亲是知情人。”

王孟宇看着何微,心里有点不好受。

“这事儿,您女儿知道了吗?”

“恐怕知其一不知其二吧。其实我也不晓得她了解多少,她丈夫的为人,她丈夫的过去,还有他背后那个奇怪的家庭。但越是这样,我越不敢太直接跟她说,这也是为了她的安全起见。”

王孟宇表示同意:

“是,明白您的意思,不能打草惊蛇。”

“之前那个直接袭击了孟杨的凶手,他那边一点信息都挖不出来吗?”

“嗯,反复问了。但从那个人说出来的事情看,这就是很单纯的心怀不满的报复行为,在凶手看来,就是孟杨没治好他儿子的病,让孩子死在手术台上了,所以他想要一命抵一命。”

“没有任何旁人挑唆、授意他这么做吗?”

“他没有任何亲人在身边,就是跟儿子一起来这里看病治病的。在医院里住那么久,流言肯定是有的,但病人和家属之间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的,再加上很多人本来就对孟杨的性格没什么好印象,现在也很难去追溯流言的源头,到底是谁先说了孟杨的坏话。凶手心里的仇恨是渐渐加码的。”

何微像是陷入了沉思。

“对了,”王孟宇眼睛一亮,“那天我查了下平风镇案件的凶犯陈雪枫,最后判他过失杀人,有期徒刑十五年。他应该已经放出来了,可以再想办法从他身上挖点什么。”

何微想了一会儿:“可以。但还有个人,也让我非常怀疑,就是平风镇案件里陈家桥的那个情人洪燕,她有个女儿叫洪柚。”

“哦,知道。那个洪燕,在案件发生的时候,被叫去问讯了,是关于对陈家桥下毒的事情,但她好像特别激动,过不去这个事情,在一切都没定论的时候就自杀了。”

“对。”何微眉头紧蹙,“当时就是因为这个,投毒这件事一下就不能再继续调查了,怕再闹出人命来。”

“您说她的女儿,是什么意思?”

“有很多事情,不去仔细调查一下不知道,这个洪燕的女儿,从去年开始,神不知鬼不觉地来我家当保姆,做饭、照顾我小女儿,大概有好几个月……”何微一字一句地说。

“什么?”

“当然现在我已经辞退她了。”

“她有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何微交叉着双手,放在额头上轻轻敲击着,“她做了什么,或者还没来得及做,她的动机是什么,她有什么目的,我通通都不知道。现在我只知道,她好像和郑迟还有联系,两人一直在商量着什么。”

王孟宇听得攥紧了手指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想保护好我的两个女儿,我不能再这么糊涂下去了。”何微说到这里,竟然自嘲般地笑了一笑,“我一贯觉得没有什么能骗得过我的,但事实证明,有人把我蒙在鼓里,这不是最可怕的,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我的两个女儿,有人把她们骗得云里雾里。为了这个,我必须得知道真相,但这一次,可能得谨慎再谨慎……”

郑主叶在小巷子中踏着小碎步,四处张望着,寻找着叫作“枫叶行”的店铺。这个城市的老城厢她没怎么来过,鳞次栉比的货行一家挨着一家,每家店的里里外外都堆着各种干货食材,她倒是都能一眼辩明白好坏。

是了,就是这里了。终于看到“枫叶行”三个方方正正的大字,郑主叶心里有一丝颤动。她又朝着挂在门上的牌匾看了一眼,那定是专门请书法好的人写的呢。

郑主叶朝里望去,店堂里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有几个工人模样的年轻小伙还在整理着各种食材。她随便拽了个问老板在哪儿,小伙计漫不经心地朝里面一个小布帘子指了一下,郑主叶深吸了一口气,往里走去。

“哟,稀客呀。”

正在一堆票据和账本里,对着个旧电脑叼着烟埋头工作的陈雪枫微微抬了下头,见是郑主叶,忽然腾地站起来,迅速清理干净了旁边一张沙发上堆的衣服和杂物。

“坐坐坐,”他脸上带着喜气,“终于有空来看我的小店啦。”

郑主叶看了一眼那张脏兮兮又破了皮的沙发,依然站着,从随手小包里掏出一个纱布袋:“来问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陈雪枫接过纱布袋,小袋子湿漉漉的,里面有团黑乎乎的东西,看上去是个已经泡了良久的汤包。陈雪枫翻开袋口,里面是一堆他所熟悉的晒干昆虫煮过的残渣,已经混在了一起看不清彼此。

“怎么啦?”陈雪枫撇撇嘴,有点不解。

“这是从你这里来的吧?”

“虽然已经烂了,但看这尸体的成色,确实是我家的货。”陈雪枫承认道,“但这一袋子煮下去,分量有点太足了。”

“你不要开玩笑。”郑主叶厉声说,“这个东西,已经害我儿子身体出问题了,要是垮了,你要负责。”

“啊?”陈雪枫一脸惊讶,“这跟我没关系吧。货像是我店里的,但我给你送的大礼包里,没包含这种东西啊。”

“你不要装蒜了,你是想把郑迟身体搞垮,现在被我抓了个正着,你还要抵赖。”

陈雪枫看着郑主叶抓狂的模样,眼珠子一转,反而一屁股又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去。

“无凭无据的,你倒是习惯了赖在我身上啊。这个养精益气包,是要煮在汤里才能起效果,怎么?你抓到我到你家煲汤了?再说了,我这里只卖干货,配成这样的比例和分量,那都是买回去的人自己搞的,你倒是跟我说说,谁给你儿子做的汤?”

郑主叶气急败坏:“这是我从家里垃圾桶翻出来的,汤应该是我儿媳妇做的。”

“那就对了,”陈雪枫略一沉吟,浑身一哆嗦,“你儿媳妇够狠的,你要不想想郑迟这小子哪里得罪了人家,要被这样下毒。不过,也有一种可能性,你儿媳妇是新手吧,还不会掌握分寸,这种东西,把握好了是补,把握不好就是毒。”

“这些我都先不管,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私下接触了她?”

陈雪枫但笑不语,看着郑主叶着急的样子,反而觉得心满意足。

“我就说了,你总会有事来找我的。”陈雪枫笃悠悠又点上一根烟,“但这个纱布袋子里的东西不是我弄的,你最好想想是谁要搞你儿子,我可以帮着你一起想。”

郑主叶灰心丧气地坐下来。陈雪枫从抽屉里左翻右翻,拿出一包茶叶,蹦起来给她泡茶。

“我也搞不懂是怎么了。郑迟今天打电话给我说,最近身体不好,发虚,还脱发。去医院看了下,医生说可能最近他吃的东西有问题。我想着,他一天到晚不爱回家吃饭,肯定在外面那种乱七八糟的饭局上吃出问题来了。但他说,觉得不舒服也就是这一星期的事情,我嘴上骂他就是外头吃坏了,别再来问我,但实际上呢,我多了个心眼。”

“哦?什么?”

“我想起来,我那个儿媳妇,这一星期都在家里煲汤,每个人都喝了,但郑迟回来得最晚,他那一碗,是专门留出来的。我想着昨晚上她煲了汤,今天垃圾桶还没清理,就翻了翻,果然找出来这一个小纱布袋,”郑主叶一脸沮丧,“应该就是这个东西吧,而且,只有郑迟那一碗才加了的。”

“你儿媳妇是个厉害角色。”

“不,她根本都不下厨的,也就是之前学了好几个星期的厨艺课,从这个礼拜开始,试着自己做做饭。”郑主叶摇着头,“这孩子最单纯不过了,这种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想来想去,肯定还是有人捣鬼了!”

她严厉地看向了陈雪枫,陈雪枫却依然笑嘻嘻的,神色异常淡定。

“怀疑我,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但你对儿媳妇的判断没错,这么个清汤挂面的小姑娘,她能害谁呢?”陈雪枫拿出手机,打开了相册,举到郑主叶面前,“你说她在外面学了好几个星期的厨艺课,那我给你看看,她的这个厨艺老师,你认得吗?”

郑主叶夺过陈雪枫的手机,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张照片:两个女人从昏暗的阁楼上往下走,走在后面的是柏嘉无疑,而她前方的那个高挑个女人,让郑主叶的血液一下涌到了头顶。

这是死去的洪燕,绝对没错。这身材,这脸型,这低头的样子,甚至连跨出的步子,都是那女人死而复生了。除了剪掉了那一头大波浪,换了个短发,显得年轻了几岁之外,但,这又怎么可能?

郑主叶凝固了一般,迟迟回不过神来。

“觉得出鬼了对吧。”陈雪枫笑道,“这小柚子,确实跟她妈长得一模一样啊。”

郑主叶似乎先是僵硬得像是变成了石头,继而又被锤子从头顶重击了一下,连她自己都能听到身体发出吱吱嘎嘎的碎裂前缝隙张开的声音。

“这照片,是在哪儿拍的?”

“我在上面有个阁楼仓库,她带着你儿媳妇,自己找上门来的。”

郑主叶呼吸困难,她拼命咽下一口唾沫:“她想干什么?”

“她前几年都在国外当厨师,现在回来,自己开了个厨艺教室,也帮人做做家宴什么的。”陈雪枫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郑主叶的表情变化,“她想要成为我的客户,在我这里买食材,给我生意做,那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吧。”

“怎么可能呢,上海那么大。她偏要在你这里进货,还找到我儿媳妇做学生。”郑主叶摇了摇头,忽然又眼神锐利地看着陈雪枫,“她去联系郑迟了吗?”

“你可真有先见之明啊。”陈雪枫走到郑主叶身后,紧靠着她蹲下来,滑动着她手里的手机相册,“你看,后来我去送食材的时候,偶然发现的。”

郑主叶的手微微颤抖,这是一栋不知在哪里见过的老房子,外墙缠满了大片的深绿色爬山虎,少许裸露出的外墙也是绿色的。她的手指被陈雪枫轻轻握住,带动着左右滑动。这一连串的照片,有的是夜晚拍的,有的是黄昏拍的,绿房子的门口,有时是柏嘉在跟洪柚告别,有时是门开了一条缝,郑迟正要走进去的样子。

“这房子可能是她租的,”陈雪枫指点道,“有时候是一三五晚上给你儿媳妇上课,二四六就跟郑迟在那里鬼混。有时候呢,你儿媳妇只去周末两个下午,走之后过了一小时,你儿子就来了,正好错开。工作生活两不误,安排得明明白白啊。”

郑主叶已然气得发抖,她忽然挣脱了陈雪枫的手掌,回头朝他怒目而视:“你又是怎么吃饱了撑的去拍这些,这么长时间了,你想干吗?”

陈雪枫整个人朝后一弹,烟头都掉了:“哎,你别不识好人心,我是替你盯着你儿子,让他不要再走我老爹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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