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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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妹走进爱伦坡书店,在人群中东张西望,郑迟早就看到她风风火火地背对自己坐着的地方,朝反方向越走越远。他一开始没出声,想要观察一下自己的责任编辑是有多莽撞,但张文妹显然也没感应到他的这种用意,眼看就要冲破一群买书的学生。

“小张,这边这边。”郑迟终于按捺不住了,站起来边大声吆喝边挥手。

被声音拽回来,张文妹这才滴溜溜地原地转了几圈看到了郑迟,她高兴地也报以大幅度的挥手。郑迟看着她永远是喜气洋洋的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照例是催稿。张文妹坐下来,把肉肉的手往菜单上一指,点了个最甜的东西,然后便开始对郑迟敲木鱼。问题无非是:新小说写得怎么样了?刚出的那本卖得不好,销量不佳口碑也平平,所以为了扭转局面,新作品要快点跟上呀,等写完了再走出版流程那又得至少一年半了。考虑不考虑把之前的小说改电视剧?卖版权可以有一部分收入,自己做编剧也可以再增一笔报酬。然后就是那个最要命的问题:既然新的这本《家内之罪》迟迟都写不出来,那不如把郑迟最早的那部小说先出了,补个空档。

“不行。”郑迟喝了口咖啡,“这事你问了我八百遍了,我的态度就是不行。”

“你又跟我掰扯什么文笔不成熟,但我一直觉得那一部跟你后来的作品比起来,反而文字清新脱俗,情节也比后来那些不拘一格。”

那是郑迟第一部长篇小说,名叫《徒然湖畔》。那年当他惴惴不安把稿子寄到出版社时,张文妹先是惊讶,现在的年轻作者竟然还会手写稿件,且那一笔字甚为漂亮。细细读了小说后,她马上约见了郑迟,发现这年轻人果然如她所想,他的性格跟那一手硬朗板正的字一样,执拗却有才华。两人聊了一个下午,张文妹对小说提出了一些意见,指出了不足,但总的来说,作为长篇处女作,她觉得修改后可立即出版。但郑迟果然开始较劲,他承认自己的稚嫩,却不愿意按着张文妹所说的再做任何改动了,因为在自己看来,这部作品已经非常完整,他宁可重启一部新作,也不想破坏自己的初心。

最终的结果,是郑迟在半年后交了部新作,果然比前一部结构清晰、文笔圆融了许多。张文妹有点服气这年轻人的倔强,也尊重他的完美主义。但她也始终有点遗憾,希望再过几年,等郑迟成为成熟作家后,可以重出自己的处女作,到时候他就知道,当年觉得拿不出手的东西,回过头看看,那还是有价值的。

但几年来,郑迟始终没被她说动。

“我自己知道,第一次写长篇,是过于青涩的东西,那时候我的推理体系还不完整。”

“行吧,你在乎你的推理体系,我在乎你的销售成绩。我也只是给你提个建议,这样你现在这部小说就不用写得这么痛苦,我看着都着急。”

郑迟看着张文妹虽抱怨了几句,实则还是败下阵来,但她处理落败的方法甚为简单,就是抬手叫服务员过来,再吃一份甜品。

这年头出版业已式微,但张文妹不知为何一直对他不离不弃,郑迟有时虽有点烦她,但心里也总有感激。到如今,虽然自己的小说永远都是温暾的成绩,不多不少的读者,但编辑小张总是相信,有一天自己的作者会来个大爆发,成为畅销榜上的黑马,为她自己和垂垂老矣的出版社长脸。

他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张文妹时,她还没现在这么胖,人也尚未出阁。但也就是过了几年,张文妹便嫁了人生了娃,老公是大学同学,就在张文妹所任职的文学出版社隔壁的古籍出版社上班,整个人都埋在故纸堆里。张文妹经常说自己是有“养儿子体质”的人,郑迟心想,除了她生的一对双胞胎男孩之外,书呆子老公恐怕也算是一个“儿子”,而自己也算是另外半个“儿子”。但凡有了儿子就要养到底,张文妹把自己的母性也延展到了婚姻和工作上,含辛茹苦,孜孜不倦,一句话或一个建议,她会翻来覆去说到让人抓狂。

“你再考虑一下出版旧稿那事,真的,”张文妹边舔奶油边开始了又一轮的劝服,“不要这么固执。想一想,你也得让自己的家庭地位翻个身。”

郑迟被这句话激起了厌恶:“我在家里地位怎么了?”

“算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想起了你那位可爱的小妻子。感觉很长时间都没有见到她了,上次你的新书发布会她也没来。”

“那次她医院里出了事。”

“哦,对了对了,我都在社会新闻上看到了,太吓人了。死的那个医生,是不是她同事?”

“对,同一科室的。”

“那她心里应该很不好受啊,你这段时间就别老在外面写了,多在家陪陪她,多安慰她才对。”

“这案子现在已经结案了。”郑迟说,“人嘛,都会往前看的。她现在已经平复了。”

柏嘉确实已经平复了。郑迟想着,这个案子倒是让他们夫妻因祸得福,不仅斩断了他危险性极高的一段出轨,现在看来,还为他带来了一段安全系数较高的婚外恋情。下次可千万不能再在妻子和岳父的眼皮子底下玩火了。纵然在一开始的时候,这带给了他一点冒险的快乐,但最后这有如神助般的戛然而止也让他松了一口气。警察关于安眠药的询问,让他真真切切怀疑上了柏嘉,但之后柏嘉的反问又让他得出一个结论:其实她何尝不在担心是他干的呢。两夫妻互相怀疑,倒也达成了某种一致,只要两个人都跟第三者的死没有关系,那这一篇也就可以翻过去了。

“她现在开始琢磨厨艺,分分心也好。”

“是吗,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她这手艺还不能做太复杂的,先学的煲汤。我这几天都有早回家,喝她煲的汤也是鼓励她。”

郑迟止不住地微笑起来,在张文妹看来,这是个多么爱妻子的丈夫啊,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妻子随便下个厨,都会让他笑逐颜开。郑迟理解柏嘉,她也需要一步一步地为改善两人的关系来做努力。这些日子她每天煲汤,嘴上说是为了柏霖调理身体迎接手术,但每天还都会为晚归的郑迟单独留出一小盅。这样,他去完洪柚处回到家,正好可以再喝上一碗。

柏嘉的汤煲得清淡,据说是在外面上了厨艺班的成果。郑迟一边喝一边想着,果真做菜这件事也都是随人性格的。比起洪柚精心烹制的那些味型浓郁又带着点野性的炫技式大餐,柏嘉端出的汤跟她的人一样澄澈,用的都是简单的好料,小火炖出的也是最温良的味道。如果天天只喝这汤,时间久了就会觉得寡淡,但若是在外面吃了丰盛的一餐,加上又喝了点酒,这样的汤便是抚慰肠胃的恩物了。解腻、消食,化解所有浓墨重彩的刺激,喝完之后便可以安然入睡了。

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且不冲突,就是这样的完美。

郑迟心中满是欣慰,他看了看咖啡,还剩最后一口,便拿起来一饮而尽了。但不知为何,这一个仰头的动作却让他忽然一阵晕眩。郑迟双眼短暂地黑屏了半秒钟,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见张文妹怔怔地看着他。

“哦,我没事,刚才好像低血糖了一下。”郑迟抱歉地说,“我中午没怎么吃,看来还是不能空腹等晚餐。”

张文妹还是一脸惊讶又忧心地看着他。

“好了,真的没事,我的编辑大人。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会接着好好写的。”郑迟伸手叫买单。

“不,你摸摸你右边的头发。”张文妹罕见地压低了声音,用自己的手比画了一下,“有一块,好像没了。”

什么?

郑迟的第一反应是张文妹在开一个她并不擅长的玩笑,但她那种竭力控制惊惧表情的样子又不像是要故意吓唬他。他无奈地把右手的手指插进自己太阳穴附近的头发中,往后移动了几厘米,忽然在一块裸露的头皮处停了下来。

刚接到买单指令的服务员这会儿刚走过来。郑迟的动作被不经意看到,服务员也吓了一跳,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手中的账单下意识地递到了郑迟面前,却被张文妹一把抢了过去:“我来。”

容不得半点迟疑,张文妹已经买了单。而郑迟的右手还在自己秃了一块的鬓角上方遮掩着。他的心脏狂跳着,反复回想着,多久了?这像是突然发生的事。因为前一天他洗完头吹风的时候,也没在镜子里发现有这样的事。这段时间有点掉头发倒是真的,但他也没太在意,毕竟从小他的头发就随了母亲的遗传,乌黑浓密,毫无问题。

张文妹把发票折叠起来,放进包里,用手扶了一下眼镜:“原来你心里的压力这么大,好吧,我不会再随便催你稿了。”

郑迟一时语塞,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或反驳。

“趁着还没有太明显,去医院看看吧。”张文妹没等他张嘴,又补了一刀,“斑秃,那基本都是心里藏了事才引起的。”

郑迟去了趟医院。自那次出事以来,他便没再踏足过双清潭医院,这次也是随便找了家附近的小医院。

平时在双清潭医院看病都有优待,这次则只能老老实实拿号排队。好不容易轮到自己,郑迟看了眼医生,总觉得不如双清潭医院的那些气宇轩昂的大主任来得让人踏实,问起话来也带着一种心不在焉。

“怎么啦?”

“医生,我最近精神不好。”

医生露出一种不耐烦的神情瞥了他一眼:“没发烧?”

“没有,但好像总在出虚汗。走路的时候有过几次脚软,也有过类似低血糖的感觉。”郑迟回忆了一下。

医生哗地撕了张单子:“验个血去。”

郑迟又陷入了排队的循环,好不容易拿到化验报告,回到诊室,他感觉医生接过单子之后只是看了一秒钟:“没大事,可能只是劳累过度,你调整一下作息看看。”

“不用吃药?”

“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啊,怎么动不动就要吃药?”

“是这样的,医生,”郑迟鼓足勇气,“您看我这里……我最近,还斑秃了。”

医生这才看了看他撩起来的那块光滑的头皮:“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能是精神紧张引起的,也可能吃得不对。”

“吃得不对?”

“注意调节一下饮食结构,放松一下精神吧。”医生又看了眼他的化验报告,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就算压力大,也别在外面乱吃东西。”

“什么意思?”

“你有几项指标略偏高一点,但也没太严重,一定要问我的话,有可能是轻微的食物中毒。”

“什么?”

“年轻人,不要听到‘食物中毒’四个字就紧张。我要是此刻让你回忆过去一个礼拜吃的所有东西,你也想不起来对吧。现在的人在外面吃得杂,有点不消化,引起身体紊乱那也不可避免。最好的办法是回家吃点清淡的,过一阵就恢复了。”

郑迟拿着病历无奈地离开,医生最后那句话有点触动他的内心。

别在外面乱吃东西?听上去很熟悉,像是他母亲经常教导他的。这是一种奇特的统一口径,所起到的警示作用对所有六岁到六十岁的男人都适用,他记得之前郑主叶总用同样的话反复教训陈家桥、陈雪枫和自己。最严厉的一次,恐怕就是自己还在读高中的时候,陈家桥偷偷带着他去洪柚母亲开的餐厅,这恐怕也是他们这对继父继子之间,唯一的一次配合默契。彼时洪燕开的炸鸡店已经在镇上经营得颇为红火,她却还不满足,又盘下了一间餐厅,准备再开个当时在大城市流行的西式快餐店。洪燕让洪柚带口信给郑迟,邀他们全家先来试试菜,郑迟知道母亲一定不乐意,陈雪枫也不一定有兴趣,便只悄悄告诉了陈家桥。他的初心其实不是试菜,而是找到一切机会,要去看看跟他初尝了禁果的洪柚,但陈家桥竟然一口答应了。

他仍记得那次的冒险,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坐在桌旁,目不转睛地看洪燕从后厨端出一盆又一盆从没见过的菜式,亮橘色熏鲑鱼匍匐在大片的生菜绿叶上;炸猪排上浇着辛辣可口的金黄色咖喱;一锅子奶油蘑菇汤让他没见过世面的舌头感到无地自容;一刀叉下去流出些许血水的牛排则让他第一次知道,在餐桌上吃点东西也可以如此惊心动魄。

郑迟抬起头,发现自己复杂的思想早就被坐在对面的洪柚看穿了。她微笑着,从桌子底下握住他的手,大人们在讨论食物,他们则悄悄地分享了爱。但陈家桥和洪燕的对话走向却是他不喜欢的,陈家桥赞赏洪燕的厨艺,却顺道抱怨了一下郑主叶的菜式没有创新,只知道拿个本子抄祖传秘方,云云。就在此时,他忽然发现眼前的奶油面条里出现了一根长头发,显然是烫着大波浪的洪燕掉进去的,郑迟瞬间松开了握着洪柚的手。

“这种东西,我妈做的菜里没有。”

这打断了陈家桥对洪燕的赞美。洪柚跟她母亲一起道歉连连,但郑迟忽然叛逆起来,不仅觉得这菜不可原谅,就连背叛了母亲的自己都不可原谅。他腾地站起来就往外走:“我想回家了。”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的直觉永远是对的。其实自己的潜意识早在那天就看出了这奸夫淫妇的端倪。而回到家之后,虽然他怕伤到母亲,按照跟陈家桥的约定,两人都没透露去洪燕家吃了饭这件事,却还是都各自腹泻呕吐了三天,为此,就连学校组织的春游郑迟都没去成。他懊悔着,相信这是对自己的报应,那一刻他也相信了母亲的话,必须克制住对外面的食物的渴望。

郑迟拖着步子,不知是身体仍然虚弱,还是心灵也虚弱到了极点,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了家里的号码,电话响了几下迅速有人接了。

“妈,我想问你个事。”

柏嘉在绿房子的储藏室里,饶有兴趣地看着洪柚的各种珍藏。大酒瓶子里缠绕着蛇,卤味坛子里浸着剥皮的青蛙,有个柜子上嵌满了小抽屉,看上去像是古早的放文件用的家具,却被洪柚用来放各种药材,上面写着“蚕砂”“蚕蛹”“天蛾”“九香虫”之类。

“有趣。”柏嘉一个个打开看着,“这都是从上次那家枫叶堂进的货?”

“也不全是,很多是从我老家来的。”

“这些都是蚕的副产品吧。”柏嘉竟能识得,“你这边品种真齐全。”

“你竟然能知道?厉害厉害。”洪柚说,“我妈以前养过蚕,就在自家院子里,算是个副业。”

“江南的农村很多人都养蚕吧。”柏嘉答道,“我老公跟我说,他家也养过。”

洪柚的微笑消失了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

“这些东西,你都怎么用?”

“看具体情况吧,比如这乌梢蛇泡酒,可以治下肢麻痹、神经痛、步履困难。如果用蛇肉做当归粥,则可以除湿祛风。卤的青蛙,是把砂仁、草果、花椒、大茴香、甘草、白芷、桂皮、丁香都装在小袋子里做的卤料,可以清热解毒、补中健胃。也有用青蛙来治哮喘的,那做法就更玄了,把一个白鸡生的蛋塞到一个大青蛙肚子里,用纸包住,再用两个瓦片压好,外面涂泥,放到火炉上烤干。之后,光从青蛙肚子里取那个煮熟的蛋吃,还要就着一杯热黄酒。这些都是老法子,就看你信不信了。要我说,你是学西医的,当然不会信。”

洪柚一边说着,一边看柏嘉已经笑弯了腰,笑完后正色说:“不敢说信不信,我尊重。”

洪柚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色:“我有些客户,会有这方面的特殊需求。”

“嗯,上回你说过,那些你包起来的虫子。”

“分门别类,各有各的用处。”洪柚解释道,“怎么说呢,其实说出来你也不会惊讶的,有挺多女性客户,需要帮老公补一补,提升一下那方面的能力。又或者是,想让烟酒过度的男人看上去脸色红润一点,脾胃好一点,头发多一点。”

柏嘉点点头,忽然又掩嘴笑了。洪柚看她最近这么活泼,反而有点不知所措:“怎么了?”

“我看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只做一对一的客户服务,又一直在弄这个吃的那个养生的,搞得神神秘秘,还以为下一步就是问我,要不要用那些小袋子里的药方杀夫呢。”

洪柚一时愣住了,她不知柏嘉是话里有话,还是在这里彻底放松了,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不等她再细想,柏嘉已回答:“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你别这么紧张。”

洪柚也松了口气,解释道:“不紧张不行,就算是这些用来滋补的药材,也要讲究用量,多一分就是毒药。”

柏嘉点点头,继续打趣她:“你一定听过,中医里有食物相克的学说,什么螃蟹和柿子、猪肺和田螺、兔肉和芹菜、豆浆和蜂蛹、豆腐和洋葱,单独吃没问题,合在一起就会有化学反应,产生让人轻微中毒的症状。”

“有这种说法,但还是那个用量的问题。也就是说,要真的相克到中毒的程度,必须吃到一个不可能的量。”

“你说得对,刚学医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觉得这种说法很扯,但最近我有新的想法。”柏嘉说,“当人觉得自己轻微中毒的时候,与其说是身体感受到了中毒,不如说是人的头脑先相信了自己是以这种离奇的方式中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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