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2)
小的时候能有什么办法,可以做的,只能是跑。
郑迟在梦境中,看见自己和洪柚手拉手往外冲去,小镇的路崎岖不平,跑了不远,两人就一前一后摔倒,衣服沾了泥巴碎石,膝盖手肘被磨破了。但没关系,既然是孩子,就能站起来继续跑,继续跑的时候还不忘记手拉手。
郑迟在梦境里,无奈地笑了。
但后面的追兵也是孩子,执着起来可以追一整天。眼看着追兵和逃跑者都开始体力不支,但追兵还是渐渐占了上风,快要扑向这一对小情侣时,忽然从旮旯里杀出个人,戴着帽子,背着个布包,看起来二十岁左右,打扮是典型的本镇吊儿郎当的青年。
陈雪枫三下两下,手伸进布包,从自己平时在养鸡场用的工具刀里抽出一把斩骨刀,一下拉过那个为首的追兵男孩,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男孩一下被吓得瑟瑟发抖,下意识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杀人啦!”
陈雪枫笑嘻嘻地抓着他的头发:“快,去报警,说我杀人了,顺便跟警察叔叔说说,你是怎么欺负同班同学,还要造人家母亲的谣言的。跟了你们一路了,你们这些欺软怕硬的小畜生。”
“我没说啊,都是大人在传的。郑迟哥哥饶了我,我们再也不敢了。”
梦境里,郑迟也替那一刻的自己松了口气,并且短暂地为陈雪枫的勇猛暗暗叫绝。
“来,怎么处置?”
陈雪枫把那个男孩朝郑迟和洪柚面前一推,郑迟退了几步。
“想抄作业可以,把钱补给我,一人五块钱。”
陈雪枫笑着看那几个男孩慌慌张张扔下纸币,屁滚尿流地逃走了。郑迟蹲下来,把钱捡了起来。
“走呀,回家吃饭!小姑娘也一起来吧。”陈雪枫跨上了自行车,吹着口哨向前驶去。
郑迟喜欢这一段的梦境,他想在这一刻停留得久一点。他在梦中细致地还原着自己那一天那几个小时的所有行为:在厨房旁边的客堂间摆着碗筷,把母亲早上准备好的一些食材又整理了一遍。郑主叶还要过一会儿才回到家,有些简单的菜式,他可以给她提前再做点加工。
此时洪柚正在楼上,借他家的浴室洗澡。他不安又快乐地等了一会儿,听到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就赶快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正见她将浴室门开了一条缝,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脸边,依稀还能看见她包裹着他母亲的浴巾,露出一大块脖颈下方的深小麦色的肌肤。那条浴巾,平时堆在水斗旁,挂在墙上,都看着如此不起眼,今天却是美丽不可方物的装饰。
“有没有吹风机?”
郑迟脸一红:“好像没有。因为……我们家都是男生。”
“那你妈洗完头怎么办?”说这句话时,洪柚有点活泼起来。
“她省钱啊,都在单位洗。头发长在单位里洗和吹比较划算。”
洪柚笑起来,脸和眼睛都亮晶晶的:“那好吧。”
“对了,你擦干了出来,我给你拿个东西。”
洪柚点点头,关门之后窸窸窣窣了一阵,穿好衣服又开门出来。郑迟直接把她带进了隔壁郑主叶和陈家桥的卧室。洪柚站在门口谨慎地探头望着,郑迟则翻箱倒柜了一阵,拿出一瓶贴着外国文字标签的香水。
“喷点试试?是陈家桥出差给我妈带回来的,让她洗完澡喷,据说一直一直都会是香的呢。”
洪柚笑起来:“这不好吧。”
“哎呀,我妈舍不得用,放那里好久了,都可惜了。”
郑迟把香水瓶子放在洪柚手里,洪柚踏进房间几步,也只是默默看着。郑迟看她就是不肯动,便体贴地又拿过来喷了几下。
两个孩子一下闻到了浓烈的香味,有点惊慌失措。
“哇,这么香!”
门忽然打开了,郑主叶出现在门口:“郑迟,这是谁?”
“嗯……妈,这是我同班同学,刚才摔跤把自己弄脏了,我给她喷一点你的香水……”
洪柚倒是不像郑迟那么惊慌,她大大方方地看着郑主叶:“阿姨我们见过的,我是丽豪炸鸡店的,我妈妈叫洪燕。”
郑迟在梦境中,再一次地,看着这一个场面,两个女人互相直视着,毫不避让地看着对方的脸。
梦到了这里,最好的部分仿佛就过去了,他已经不想再经历一遍接下来的事情。
郑迟努力想要醒来,但头却沉沉地痛着,无形的手依然拽着他的身体,要让他把所有的过往再完整地沉浸一遍。郑迟死命抵抗着,但就是动不了身体,也没法睁开眼睛,但这抵抗多少还是起了一点作用。所有的事情都加快了速度,推着他在梦境中行走着,他的脚步被迫快起来,直至慢慢地需要跑起来,不然就会跌进更大的黑洞中。
那一桌丰盛的饭菜,是郑主叶花了比平时多几倍工夫做出来的。有如工笔画一般的精致小菜,但就算是全准备好了,任何人也不能先吃,要等陈家桥回到家,坐了上座,郑主叶才开始战战兢兢上菜。席间聊什么来着,好像是陈家桥客气起见,给洪柚夹了块肉,又说了几句新开的炸鸡店生意很好之类的话,郑迟怔怔听着,一低头,下去了一大半饭的碗里却多了好几筷子的菜。这边洪柚还在乖巧地回着话,邀请一家人都去正式尝尝洪燕的手艺,郑迟却已经不想吃了。这一桌子菜都剩下,谁爱吃谁吃吧,十几岁小少年荷尔蒙高涨的时候,只想两个人赶快离开这里,在桥洞里做最无忧无虑的自己。
睡梦中,郑迟的脑子拼命快进着,要放下碗,要站起身,陈家桥此时踱上楼看电视去了,陈雪枫像是知情识趣一般,说今天他来洗碗。郑主叶没来得及抓住郑迟,他便给洪柚使了个眼色,让她先去门口等他,他则去后院借陈雪枫的自行车一用。就在这一刻,他猫着腰,走到自行车前抓住手柄,听着母亲郑主叶还在厨房叽叽歪歪。声音从郑迟头上的小窗传出,他慢慢直起腰看了眼,正见到郑主叶和陈雪枫并排站在水池子前,两人背对着小窗,虽看不见脸,却能看见陈雪枫忽然环绕住了郑主叶的腰。他是要去够水池子中的某个盘子吗?郑迟心中一惊,只听到砰的一声,果然是盘子在地上摔碎了。
郑迟踢开自行车的刹车,用了最大的力气,跑出了院子,到门口经过了洪柚身边,竟然没停下来。他只听到洪柚在后面叫他:“郑迟!郑迟!”
他想停下来,但又怕如果现在停下来,就必须永远待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和这段记忆里了。郑迟看着年少的自己,推着自行车,越跑越快,刚想要对着那个喘着粗气的背影苦笑,一瞬间却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手握着自行车的把手,脚下越来越沉重。
但他不能停。真是奇怪,他依然可以听到洪柚叫他的名字,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时候千万不能回头。
他奋力地往前冲着,路过了一个高挑美艳的女人,脸上没什么表情。那是成年后的洪柚,她抬起手,似乎想抓住他的手,但又似乎没打算花太大力气做这件事,见他走过,手指只是在他肩膀处蹭了一下。
“结婚愉快。”
成年后她的声音变得更有磁性了些,笑起来的嘴角和颧骨处的柔光还是原先那样的弧度,但不知为何,这祝福听着像诅咒。
他不想停留,继续冲的时候,又看到了路边穿白纱的柏嘉。她有点紧张的样子,看到他在跑,于是也跟着跑,长长的裙子看着容易绊倒。他想伸手帮她一把,但一只手刚离开自行车手把,车头便猛地一歪,他的半边头痛得眼前一黑。
“怎么办呢,我都没看过你喜欢的那些推理小说。”她的语气有点担心。
“没关系,从今往后,我会把你当我最爱读的书,花一辈子去读。”
“真的吗?”她的笑容有点怀疑,“我很简单的,你翻两下就读完了。倒是你,看上去有点难猜。”
柏嘉忽然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一晃,自行车停下了,郑迟面前是扇门。他再定睛一看已经反锁上了,一个女人堵在他面前,用身体挡着门不让他走。
那不是柏嘉,那是孟杨。
“你太令我失望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就是怕了。”
“是,我怕。本来就是玩着闹着弄假成真的事,你还对我上瘾了。”
孟杨一步步走过来,她的后脑勺开始流血,顺着脖子一直流到前胸,但奇怪的是,她的脸还是那么甜美:“你没有对我上瘾吗?”
她问出这句话,郑迟推开了自行车,一把揪住孟杨,大力按在墙上。印象中她是个高个子女人,若有心也是可以跟郑迟厮打几个回合的,但这会儿,孟杨笑着,流着血,整个人却变得软趴趴的。郑迟再一用力,她便迅速瘫倒在墙根,倒下去的时候仍在笑着看他。
郑迟慌乱起来,想要打开门走出去。这地方上了锁倒也没关系,这不就是他经常跟孟杨偷情的那个仓库吗,他知道备用钥匙在哪儿。但等到他抖抖索索打开了门,却看见郑主叶站在门口,一巴掌打在他脑袋上。
“你要干什么?你要死!你要死!骗你老婆!骗你自己!你以后不要叫我妈,也不要让我再帮着你。今生今世,我都在辛辛苦苦为了你,你干了什么?你干了什么?你跟那些男人有什么两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永远都吃不饱。我让你再贪吃!让你再偷吃!”
郑主叶连珠炮式骂着郑迟,打着郑迟,每一下都在脑袋上,让他头疼到眼冒金星,渐渐招架不住。而仓库里传来不知是谁的小声抽泣,甚至听不出是男是女,这抽泣慢慢转为更绵长的呜咽,声音越来越大,直至号啕。
郑迟在梦中拼命想保护头部,又想捂着耳朵,他渐渐清醒过来。嘈杂声渐渐散去,他睁开眼呆滞了一会儿,依稀分辨出这里是双清潭医院,自己躺在病床上,周围拉着帘子,灯光昏暗。
他试图坐起来,身体却沉得跟石头一样,头痛欲裂倒是跟梦里一样真实。郑迟想要叫人,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最后竟然只能吐出一个字:妈。
帘子外走来了几个剪影,看上去都是女人,似乎手里还都拿着东西。郑迟正在疑惑,帘子却嗖地拉开了。是手里拿着些日用品的笑容可掬的柏嘉,还有几个平日里跟柏嘉同一科室的女医生。
柏嘉在床沿上坐下来,身体对他微微倾斜:“老公,你吓死我了。”
这不像是柏嘉会说的话,郑迟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实在开不了口,因为气息的确微弱。
柏嘉凑近他,淡淡地微笑着,那几个女医生则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郑作家啊,你可把你太太急坏了。”
“还好没什么大事,就是樟脑中毒了。”
“樟脑中毒还挺少见的,以后可以成为郑作家笔下的素材。”
“那也没办法,这个季节嘛,就是白蚁多,一定要用大剂量樟脑来杀。谁让郑作家是好老公呢,文武双全,自告奋勇替裘大夫的闺蜜去灭白蚁。”
白蚁?郑迟的脑子还能动,飞快地转了一下之后,他想起来了。失去意识之前,他是在绿房子,老房子里确实有白蚁,但,怎么觉得哪里不对。
“老公,你要起来吗?”好不容易思维连上了片,柏嘉又打断了他。
“一会儿就可以回家了。哎?裘大夫,我们要帮你把郑作家送上车吗?”
柏嘉分毫不差地保持着幅度差不多的笑容:“不用,我请了个临时可以照顾他的人,我俩一起就可以了。”
“哇,这么贤惠,这一会儿护工都找好了。”
“不是护工,是之前我妈妈用过的保姆,特别会做饭。”
什么?郑迟的头痛瞬间加重了一点,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个熟悉的身影几乎是应声而来,从病房的门口,慢慢走向病床。而郑迟无力地躺在床上,仰天看一群女人微笑着齐齐看着他。
他觉得自己成了瓮中之鳖,也许连鳖都不如,他现在连挣扎的力气都不具备。
洪柚对着他,慢慢俯下身子:“郑先生,你喜欢吃什么,等你有力气的时候告诉我,我一定把你照顾好。”
“小裘啊,你老公虚成这样,这几天你也在家多陪陪他。”
“是啊,裘大夫,单位里有我们呢。”
女人们温柔地你一言我一语,郑迟身体动弹不得,只能从脑内发出“啊”的一声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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